第一百八十七章遺詔之爭
乾清宮內的哀哭如同潮水般湧起,又在魏忠賢那一聲尖利如夜梟的嗬斥下戛然而止。殿內陷入一種比哭聲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粗重而不安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混合著燭火劈啪的輕微爆響。宮人們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仿佛稍有動靜便會招來滅頂之災。
朱由檢依舊伏地痛哭,肩膀聳動,仿佛完全沉浸在天塌地陷的悲痛與恐懼中,對周遭驟變的氛圍毫無所覺。然而,他的感知卻提升到了極致,魏忠賢那帶著驚惶與狠厲的命令,王體乾、李永貞急促離去的腳步聲,宮門落栓時那一聲沉悶的巨響,都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擊在他心頭的倒計時上。
關門打狗?不,是作繭自縛!他在心底冷笑,淚水卻流得更急,表演得愈發逼真。
魏忠賢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擂鼓般的心跳。他走到朱由檢身邊,彎下腰,用一種刻意放緩,卻依舊難掩緊繃的語調說道:“信王殿下,節哀啊…陛下龍馭上賓,此乃國之大殤。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宮禁不可一刻不寧。當務之急,是穩住宮內局勢,保全陛下遺軀,以待…”
他的話尚未說完,一個清冽而沉穩的聲音自殿門外響起,穿透了緊閉的宮門:
“開門!本宮要見皇上!”
是懿安皇後張嫣!
魏忠賢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發生了。張皇後與客氏、與他魏忠賢素來不睦,且身為正宮皇後,在此刻擁有無可置疑的話語權。
“皇後娘娘恕罪!”魏忠賢提高嗓音,對著門外回道,“陛下剛剛…剛剛大行,宮內哀痛混亂,為防奸人趁機作亂,驚擾聖安,奴婢已下令暫閉宮門,清理內外。還請娘娘稍待片刻!”
門外的張皇後沉默了一瞬,隨即聲音更顯冷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魏忠賢,你好大的膽子!皇上龍馭歸天,本宮乃一國之母,竟不得入內?爾等閹奴,欲隔絕內外,圖謀不軌嗎?!”
“奴婢萬萬不敢!”魏忠賢心頭一顫,急忙辯解,語氣卻絲毫不讓,“實在是事出突然,為保萬全…”
“萬全?”張皇後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玉磬擊碎寒冰,“陛下可留有遺詔?可曾口諭?爾等緊閉宮門,阻撓本宮與信王,意欲何為?!莫非真想學那趙高、李輔國,行那指鹿為馬、欺君罔上之事?!”
這一連串的質問,引經據典,句句誅心,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魏忠賢及其黨羽的心上。殿內一些並非核心死忠的太監宮女聞言,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朱由檢適時地抬起頭,淚眼婆娑,茫然地看向殿門方向,又看向魏忠賢,怯生生地問:“廠臣…是皇嫂嗎?為何不讓皇嫂進來?孤…孤害怕…”他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對張皇後的依賴,以及對魏忠賢強硬做派的不解與細微恐懼,進一步將魏忠賢架在火上烤。
魏忠賢眼角抽搐,心中暗罵張皇後來得不是時候,言辭又如此犀利。他正待再找借口強撐,殿外卻傳來了新的動靜。
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洪亮卻帶著悲愴的老者聲音響起:“皇後娘娘所言極是!魏公公,陛下駕崩,天崩地裂之時,正需皇後娘娘與信王殿下主持大局!你緊閉宮門,阻攔國母,是何道理?!莫非真要讓我等臣子疑你有不臣之心嗎?!”
英國公張維賢!他竟然這麼快就趕到了宮門外!顯然,天啟帝駕崩的消息,並非完全被魏忠賢封鎖在乾清宮內。
魏忠賢的心猛地一沉。英國公張維賢勳貴領袖的地位,在此時具有極大的分量。他的到來,意味著宮外已經知曉變故,並且勳貴集團很可能已經行動起來。
緊接著,更多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似乎又有多位官員聞訊趕來了。宮門之外,情勢正在迅速逆轉。
“廠公…這…”王體乾湊到魏忠賢身邊,臉色發白,低聲詢問,語氣已帶了驚慌。李永貞也望過來,眼神遊移不定。
魏忠賢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原本打算利用時間差,控製住信王,在宮內完成布局,哪怕偽造一份對自己有利的“遺詔”,或者至少拖延到自己的黨羽們掌控更多關鍵部門後再開放宮禁。但張皇後的突然發難和英國公的迅速抵達,徹底打亂了他的節奏。此刻若再強硬阻攔,就等於坐實了“圖謀不軌”的罪名,門外那些勳貴和大臣,絕對有能力強行破門!
千鈞一發,容不得猶豫。
魏忠賢瞬間做出了決斷。他臉上擠出悲戚與無奈,噗通一聲跪倒在朱由檢麵前,聲音帶著哭腔:“殿下明鑒!老奴一片忠心,天日可表!關閉宮門實是因陛下突然大行,奴婢驚惶失措,唯恐宮禁生亂,絕無他意!既然皇後娘娘與英國公皆至,老奴豈敢再阻?這就開門!這就開門!”
說罷,他不等朱由檢回應——也知道這位“懦弱”的信王給不出什麼像樣的回應——立刻轉頭對王體乾厲聲道:“還不快開門!迎皇後娘娘和英國公!驚擾了鳳駕和國公爺,咱家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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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體乾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指揮小太監趕緊卸下門栓。
朱由檢心中冷笑更甚。老狐狸,倒懂得及時轉向。
沉重的宮門被緩緩推開。
門外火把通明,映照出一張張或悲憤、或驚疑、或焦慮的麵孔。懿安皇後張嫣一身素服,俏臉含霜,鳳目之中滿是決絕與凜然,在一眾女官的簇擁下,傲然而立。她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越過跪在地上的魏忠賢,落在了伏地痛哭的朱由檢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英國公張維賢身著蟒袍,須發皆張,雖年事已高,卻依舊挺直腰板,如同一棵蒼勁的古鬆,屹立在眾人之前。他身後,是幾位聞訊趕來的勳貴和官員,皆麵帶憂色。
門開的瞬間,張皇後的目光迅速掃過殿內情形,看到伏地痛哭的朱由檢和跪在一旁“請罪”的魏忠賢,心中稍定。她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殿內,聲音沉痛卻清晰:“皇上…陛下他…果真…”
魏忠賢連忙磕頭:“皇後娘娘節哀…陛下…已然龍馭上賓了…”說罷,再次放聲乾嚎起來。
張皇後身體微微一晃,身旁女官連忙扶住。她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片刻後睜開,眼神已恢複冷靜與堅定。她不再看魏忠賢,徑直走到朱由檢身邊,柔聲道:“由檢,起來吧。皇兄走了,我們…還需替他守住這大明江山。”
朱由檢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在她的攙扶下顫巍巍站起,依舊抽噎不止,緊緊抓住張皇後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