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卯時初。
北京城經曆了一夜的血火洗禮與驚心動魄,終於迎來了熹微的晨光。東方的天際線上,那抹魚肚白艱難地穿透了濃厚的雲層和尚未散儘的硝煙,將微弱但堅定的光芒灑向這座剛剛經曆了一場無聲政變的千年古都。
持續了半夜的喊殺聲、火銃轟鳴聲已基本平息,唯有零星的犬吠和馬匹不安的嘶鳴,以及一隊隊盔明甲亮、巡邏而過的兵士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提醒著人們這個夜晚的非同尋常。
皇城,午門。
這座象征天子威儀、朝廷尊嚴的宏偉門樓之前,此刻正上演著令人瞠目結舌、繼而拍手稱快的一幕。
以李若璉為首的新任錦衣衛精銳,和以方正化為核心的內廷太監親信,正指揮著大批力役,將一夜鏖戰搜繳而來的戰利品——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魏忠賢及其核心黨羽累累罪行的鐵證——源源不斷地搬運至午門前的巨大廣場上,並進行分門彆類的堆積。
場景蔚為壯觀,甚至帶有一絲荒誕的視覺衝擊力。
東側,堆積如山的,是文書賬冊。從魏府、崔府、田府、東廠、錦衣衛衙門等處抄沒而來的書信、密檔、筆錄、賬本,被胡亂地塞在一個個鬆木箱子裡,甚至許多就直接用麻繩捆紮,一摞摞地壘起來,幾乎要趕上午門一側的側樓高度。紙張的黴味、墨臭味、以及隱隱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在清冷的晨風中彌漫。一陣風吹過,最上層的幾頁紙嘩啦啦作響,上麵記錄的或許是某位忠臣的“莫須有”罪狀,或許是一筆巧立名目的巨額貪腐,此刻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西側,則是令人眼花繚亂、珠光寶氣的金銀財貨。抄家所得的金錠、銀元寶堆積成數座小丘,在晨曦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誘人的光澤,數量之多,遠超常人想象,足以讓任何自稱“國庫空虛”的戶部官員無地自容。與金銀堆放在一起的,還有大量古玩玉器、名家字畫、珊瑚樹、象牙雕……這些來自各地官員、將領先前孝敬“九千歲”的奇珍異寶,此刻如同雜貨般堆疊,無聲地訴說著閹黨一係是如何蛀空了這個帝國的根基。
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脊背發涼的,是廣場正中央的那一堆。
那裡陳列的是各式各樣的刑具。從東廠和詔獄裡直接搬來的烙鐵、夾棍、拶子、站籠、帶倒刺的皮鞭……許多刑具上還沾染著暗紅色的、已經凝固發黑的血漬,甚至掛著絲絲皮肉殘屑。它們被堆成一個扭曲、猙獰、散發著死亡和痛苦氣息的金屬與木製的小山。尤其是幾件造型奇特、專門用於折磨人的“創新”刑具,其設計之精巧、用心之惡毒,讓周圍持戈守衛的軍士都忍不住側目,胃裡一陣翻騰。
而在所有“展品”的最前方,單獨放置著幾樣東西:
一件赤紅色的織金蟒袍,那是魏忠賢朝服,被隨意扔在地上,如同一條死去的毒蛇。
幾封密信原件,上麵的字跡和印鑒清晰可辨,涉及構陷熊廷弼、楊漣、左光鬥等案的直接指令。
還有一份被特意展開的巨大賬本,上麵記錄著某年遼東一筆巨額糧餉的“漂沒”明細,最終流向竟是魏忠賢外宅的庫房,數字之巨,觸目驚心。
整個午門廣場,被一種奇異的寂靜籠罩。除了力役搬運物品發出的喘息和沉悶放置聲,便是外圍圍觀者們——大多是膽大趁夜溜出家門打探消息的百姓、部分低級官吏、以及更多聞訊逐漸聚集過來的京官家仆——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
“天爺……這得是多少錢……”
“看那烙鐵……我舅姥爺的表侄就是在詔獄裡被那玩意兒……”
“呸!魏閹該死!死有餘辜!”
“快看那賬本!那是……遼東軍的餉銀啊!他們怎麼敢!”
李若璉按刀立於階上,一夜未眠讓他眼中布滿血絲,但腰杆挺得筆直,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全場,維持著秩序。他帶來的錦衣衛和新軍士兵們在外圍結成嚴密的警戒線,刀出鞘,箭上弦,“雷霆銃”的槍口在晨光中泛著幽藍的冷光,無聲地警告著任何可能存在的、不甘心的殘餘勢力。
方正化則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李若璉身側,他換了一身乾淨的司禮監太監服飾,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隻有一種完成重大任務後的冰冷平靜。他低聲對李若璉道:“李指揮,各處庫房還在清點,這還隻是第一批。雜家已令人將宮內涉及巫蠱、僭越之物另行堆放,稍後請監國親覽。”
李若璉微微頷首,聲音沙啞卻帶著快意:“方公公辛苦。這些東西擺在這裡,便是最好的安民告示。比一萬句空話都管用!”
方正化嘴角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算是回應。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刑具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寒的厲芒。他在宮中沉浮,見過太多黑暗,但每一次直麵這些,仍會覺得一股濁氣鬱結胸腹。幸好,殿下……監國殿下,已將這汙穢一掃而空!
……
文華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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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幾乎在李若璉和方正化布置好廣場的同時,就收到了詳細的稟報。他甚至能通過心腹的描述,在腦中清晰地構建起午門前那極具象征意義和衝擊力的場麵。
“罪證……如山。”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書案上劃過。
這“山”,是民脂民膏堆積的山,是忠臣碧血染紅的山,是國運氣數被竊取挖空後留下的廢墟之山!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怒火交織著衝上喉頭,又被他強行壓下。來自現代的靈魂,即使擁有未來的記憶和知識,真正直麵這赤裸裸的、量化的罪惡時,那種衝擊力依舊難以完全免疫。
這不是曆史書上的幾行字,這是真實發生的、發生在他此刻統治的國度內的殘酷現實。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已隻剩下冰封般的冷靜。
“王承恩。”他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