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一點點從沉重的黑暗中浮上來的。
首先感覺到的是痛,頭痛欲裂,像是被塞進了一個正在高速離心分離的試管裡。緊接著是冷,一種深入骨髓的、北方秋夜特有的乾冷。
張遠聲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實驗室冰冷的白熾燈光,也不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
是昏黃的油燈,燈芯劈啪爆出一個小小的燈花。屋頂是黑黢黰的木質結構,掛著幾串乾枯的、說不清是什麼的農作物。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和泥土氣息。
“聲哥兒?聲哥兒醒了!娘!娘!”一個帶著哭腔的、稚嫩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看到一個約莫十歲左右、梳著雙丫髻、麵色蠟黃的小女孩,正激動地衝著門外喊。女孩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服,眼神裡充滿了驚喜和擔憂。
聲哥兒?
龐大的、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入他的腦海,帶來更劇烈的疼痛。
張遠聲,十二歲,長安縣張家莊地主張守田的次子。三天前爬樹掏鳥窩摔了下來,昏迷至今……張遠聲,二十五歲,農業大學生物技術專業博士生,連續在實驗室熬了三個通宵記錄一組雜交小麥的抗旱數據後,眼前一黑……
兩個靈魂,兩個時空的記憶瘋狂地交織、碰撞、融合。
他……穿越了?而且穿越到了一個同名同姓的十二歲孩童身上?
門簾被猛地掀開,一個穿著藏青色棉布裙、頭發微亂、眼眶通紅的中年婦人撲了進來,一把將他摟在懷裡,溫熱的眼淚滴在他的臉頰上。
“我的兒!你可算醒了!嚇死為娘了!老天爺保佑,祖宗保佑!”
婦人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陽光曬過的棉布味道,混合著常年操持家務的煙火氣。這是“他”的母親,張周氏。
緊接著,一個穿著長衫、麵容憔悴、帶著讀書人氣質卻又有常年勞作痕跡的中年男人也快步走了進來,臉上是如釋重負的激動。這是父親張守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頭,又有些遲疑地縮了回去,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以後萬萬不可再如此頑皮!”
張遠聲的腦子依然一片混亂,隻能憑著本能,虛弱地喊了一聲:“爹……娘……姐……”
聲音乾澀沙啞,完全不像一個孩子。
這簡單的稱呼卻讓父母和姐姐再次紅了眼眶。
又喝了一碗苦得舌根發麻的草藥,接受了家人一番劫後餘生般的絮叨關懷後,屋裡終於重歸寂靜。油燈被母親撥暗了些,囑咐他好好休息,便帶著一步三回頭的姐姐出去了。
月光透過窗紙的破洞,灑下一小片清輝。
張遠聲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蓋著厚重卻並不算暖和的棉被,望著屋頂的黑暗,徹底清醒了。
晚明……天啟四年……陝西長安……
作為曆史愛好者的他,太清楚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意味著什麼了!
小冰河期!大旱!蝗災!瘟疫!流民!韃子!還有幾年後就會席卷這片土地,最終葬送大明江山的農民起義!
這裡是未來的風暴中心,人間地獄的預演場!而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十二歲孩童,就躺在這片即將燃燒起來的乾柴之上!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比剛才融合記憶時的頭痛還要強烈百倍。
他一個搞農業科研的,天天和種子土地打交道,能做什麼?難道要用pcr技術給崇禎皇帝測個序嗎?還是用分子標記輔助育種來給即將餓死的饑民變出糧食?等等……糧食?土地?農業?他的情緒忽然像是被一道閃電劈開。
他猛地想起自己昏迷前正在做的課題——針對西北乾旱半乾旱地區的小麥和粟米抗旱育種研究!他的筆記本電腦裡存著上千份實驗數據、文獻資料、甚至是幾種在實驗室環境下證明有效的抗旱基因編輯方案雖然在這個時代根本無法實現)……
但更重要的是那些基礎知識!那些已經融入他血脈的本能!
土壤結構、肥料配比、水利規劃、作物輪作、病蟲害生物防治、還有……對了!紅薯!土豆!玉米!這些明末已經傳入但尚未廣泛種植的“救荒神器”!
絕望之中,仿佛有一絲極細微的光透了進來。
他無法造槍造炮,無法練兵打仗,甚至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一麵。
但是,他或許可以讓腳下這片土地,長出更多的糧食。
更多的糧食,就能讓張家活下去,讓這個村子活下去,或許……就能在即將到來的滔天洪水中,砸下一根小小的楔子。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空氣,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首先,他要活下去,以這個十二歲孩童的身份。其次,他要了解這個家,這個村子,這片土地的真正情況。最後,他要一點一點,把腦子裡那些知識,變成田地裡金燦燦的、能活人無數的糧食。
第一步,就從明天仔細觀察自家後院的那塊菜地開始。
窗外,秋風嗚咽,吹得窗欞咯咯作響,仿佛在為這個搖搖欲墜的時代提前奏響的哀歌。
而在土炕上,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正為了渺茫的生機,開始規劃起他的第一塊“試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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