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終究沒能站住,日頭一出來,便化作了泥濘的冰水,讓張家莊本就坎坷的土路更加難行。嚴寒卻紮下了根,透過門窗的每一條縫隙,頑強地鑽進屋裡。
張遠聲裹緊了身上那件絮了舊棉的襖子,坐在灶膛前,看著母親周氏用一把小銅勺,小心翼翼地量著粟米,倒入鍋中。那點米,還不夠他現代時一頓早飯的量,卻要煮成一鍋稀粥,供全家四口人果腹。
“娘,不能再多下一點嗎?”姐姐張小漁小聲問道,眼睛盯著米缸,那裡已經快要見底。
周氏歎了口氣:“傻丫頭,這離新糧下來還早著呢,得算計著吃。”她看了一眼窗外,“你爹去縣裡糶糧換錢,好繳納今年的冬賦,也不知順不順利。”
“糶糧納稅”。張遠聲默默地聽著這個詞。這意味著要將所剩不多的口糧賣掉,去換回冰冷的賦稅銀子。一種尖銳的割裂感刺痛著他——他空有讓土地增產的知識,卻無法立刻變出糧食,反而要眼睜睜看著家族為了一點活命糧而掙紮。
下午,父親張守田回來了,帶著一身寒氣和一腔怒火。他猛地將空了的糧袋摔在桌上,臉色鐵青。
“豈有此理!王家的糧行壓價壓得忒狠!三石好粟,就換了這麼點散碎銀子!”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抖開,裡麵是幾塊小小的、成色不一的銀角子,“這……這連冬賦的一半都不夠!”
周氏的臉色瞬間白了:“他爹,這可如何是好?裡長後日就要來收了!”
“我能有何辦法?!”張守田煩躁地搓著手,“再去借?去年欠王舉人家的印子錢還沒還清!賣地?那是祖產!是根!”
屋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灶膛裡柴火的劈啪聲,以及窗外呼嘯的北風。張遠聲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這個時代壓在自耕農身上的巨碾是何等沉重。高額的賦稅、壓價的糧商、虎視眈眈的放貸者……這一切,比天氣更寒冷。
他之前所有關於“試驗田”的念頭,在生存的殘酷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和不切實際。
必須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後院。那幾隻瘦雞在寒風中瑟縮著。他目光掃過雞窩旁的角落,那裡堆著一些乾枯的豆秧和雜草。他又看了看柴火堆後麵那攤被嫌棄的雞糞。
現代堆肥技術的關鍵要素——碳氮比——在他腦中閃過。乾草碳)和雞糞氮)混合,加上適當的水分和翻堆,就能產生熱量,分解出植物可吸收的養分。
這是一個起點。一個微不足道,但此刻他唯一能掌控的起點。
他沒有聲張,而是找來一個破舊的、半埋在地裡的廢棄瓦缸。他開始像個玩泥巴的孩子一樣,將那些乾枯的豆秧鍘碎,混合上雞糞和一點掃來的落葉,又小心地澆上些熱水,然後用木棍吃力地攪拌著。
“聲哥兒,你又在搗鼓啥?”姐姐張小漁好奇地跟過來看。
“做個……暖窩。”張遠聲含糊地解釋,“把這些發熱的東西埋在地下,開春了,菜苗就能長得快些。”他用了孩子能理解的說法。
張小漁將信將疑,但還是幫他搬了些碎草。周氏從廚房窗口望出來,隻當是孩子病好後難得的玩鬨,愁苦的臉上露出一絲短暫的緩和,並未阻止。
整個下午,張遠聲就在後院默默地忙活著這件事。寒冷凍紅了他的手指,但這簡單的勞動,卻奇異地緩解了他內心的焦灼。他在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對抗著這個世界的無力感。
傍晚,老仆張叔從外麵回來,臉色不太好看。
“老爺,”他低聲對張守田說,“孫老七……走了。”
堂屋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走了?去哪了?”張守田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能去哪?夜裡帶著婆娘娃,跑了。欠著王家的租子,又怕人家真來抓他丫頭頂債……”張叔歎了口氣,“那破屋裡就剩個冰窖似的空殼子。”
張遠聲正走進屋,聽到這話,腳步頓住了。孫老七一家,就像被嚴冬無聲無息抹去的一塊痕跡。沒有人在意他們去了哪裡,是死是活。這就是反抗的結局——無聲的消失。
而王家的威脅,並未隨著孫老七的逃離而消失,反而像院外的寒風一樣,更加真切地吹進了張家每個人的心裡。今天可以是孫老七,明天,又會是誰?
張守田猛地灌了一口冷茶,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脊背顯得更加佝僂了。
夜裡,張遠聲躺在炕上,久久無法入睡。
父親的無力,母親的憂愁,姐姐的饑餓,孫老七一家的逃亡,王家如陰影般的威脅……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冰冷的網,將他緊緊纏繞。
他拯救家族的夢想,第一步,不是高產的作物,而是如何湊夠那該死的冬賦銀子;不是宏大的計劃,而是後院那一瓦缸正在緩慢發酵的、散發著微弱熱量的糞肥。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
他翻了個身,目光再次變得堅定。
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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