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勸農司衙署的後堂,炭盆燒得正旺,驅散著嚴冬的寒意,卻驅不散張遠聲眉宇間凝重的思慮。他再次站在了李崇文的麵前,但這一次,心境與以往截然不同。不再是獻寶時的忐忑,也不是受賞時的激動,而是一種帶著詳細藍圖和明確訴求的沉穩。
李崇文的氣色比上次見時更顯紅潤,顯然,“祥瑞之功”讓他在上官麵前極有體麵,仕途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曙光。他撚著短須,看著眼前身形單薄卻目光沉靜的少年,語氣頗為和煦:“遠聲啊,如此急於見我,可是莊內又有了什麼新進展?”
“回恩師,”張遠聲躬身一禮,語氣不卑不亢,“托恩師洪福,莊內一切安好,新種儲藏妥當,社員人心凝聚。學生此次冒昧前來,實是為一件關乎新種推廣根基、亦是恩師勸農大計長遠發展的大事呈情。”
他不再寒暄,直接切入主題。首先讓陳老將那一籃蓋著紅布的“祥瑞”果實再次呈上。當紅布揭開,露出那些即便在冬日仍顯得飽滿驚人的紅薯、土豆和金燦燦的玉米時,李崇文眼中再次閃過滿意之色。
然而,張遠聲的話鋒隨即一轉:“恩師,新種雖好,卻亦非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其豐產之能,終究離不開‘水’字。”他示意陳老展開那幅精心繪製的《水利規劃圖》,巨大的圖紙幾乎鋪滿了半個桌麵。
“學生近日帶人詳細勘察了莊周水文地勢,收獲頗大,亦…憂患頗深。”他手指點向圖上標注的洪水痕跡,“去歲一場大水,沿岸良田沃土被沙石覆蓋者甚眾,肥力大損。若今夏暴雨再臨,而無調控之水壩、疏導之溝渠,恐祥瑞之田亦難逃澤國之禍,屆時…”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沉重,“恐負恩師期望,亦損朝廷德政。”
李惜文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盯著地圖。
張遠聲見狀,開始詳細講解他的規劃:何處建壩,何處開渠,何處修塘,一期工程重點何在,預期能灌溉多少田畝,又能避免多大範圍的水患。他引用著勘察數據,語氣平穩,邏輯清晰,將一項龐大的工程分解得條理分明。
最後,他拿出了那份《興修水利利弊分析與預算陳情書》,恭敬地遞給李崇文:“恩師,此乃工程詳細預算與利弊析要。一期工程雖浩大,然建成之後,非但我莊‘試驗田’旱澇保收,周邊村落亦能受益,可增田畝,可穩糧產,實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舉。且以工代賑,可吸納流民,使其安於工事,而非流徙為亂,亦是靖安地方之策。”
李崇文接過厚厚的陳情書,快速翻閱著,越看神色越是凝重。預算的數字讓他這個見慣官場開銷的官員也有些咋舌。他沉吟片刻,為難道:“遠聲,你所謀者大,所慮者遠,此心此誌,為師甚慰。隻是…府庫錢糧皆有定數,勸農司經費更是有限,如此巨款,恐…”
“學生明白恩師難處。”張遠聲似乎早有預料,他並不強求全額資助,而是提出了更核心的請求,“錢糧之事,學生願另想辦法籌措大半。學生鬥膽,懇請恩師兩件事:其一,以勸農司之名,行文周邊州縣村落,闡明興修水利之大利,要求各地務必配合‘水利提調’協調事宜,不得阻撓;其二,若府庫能酌情撥付些許啟動之資,或借貸一批官製器具,則工程推進必能事半功倍。”
他這是在要政策、要名義、要一點點啟動資源,而非全部依賴官府。這讓李崇文鬆了一口氣,又不禁高看了眼前這少年一眼——懂得借勢,而非一味索求。
正當李崇文撫須思索時,張遠聲做出了一個讓旁邊侍立的陳老都有些驚訝的舉動。他從帶來的另一個包袱裡,取出幾個油紙包和一隻小巧精致的陶壇。
“恩師,此乃新糧略作深加工之物。”他打開油紙包,裡麵是烘烤得宜、香甜柔軟的紅薯乾,以及炒製噴香的玉米粉與土豆粉混合的炒麵。“可長期儲存,便於攜帶,充饑極佳。”
最後,他捧起了那隻小陶壇,泥封揭開的那一刻,一股清冽醇厚、不同於尋常米酒糟釀的獨特酒香,瞬間彌漫開來,甚至蓋過了炭火的暖意。
“此物,學生稱之為‘燒酒’。”張遠聲斟了一小杯,酒液晶瑩剔透,香氣烈而不衝,“乃用新糧反複蒸餾提純而得,其性烈,其味醇,可驅寒活血,亦可…待客交友。”
李崇文是識貨之人,他接過酒杯,淺嘗一口,一股熱流立刻從喉間直墜腹中,隨即化為一股暖意擴散開來,精神為之一振!“好烈的酒!”他脫口讚歎,眼中精光閃動。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前所未見的高純度酒,價值絕非尋常。
“水利若成,新糧豐足,此類深加工之物便可量產。”張遠聲的聲音平靜,卻充滿了誘惑,“其利,遠勝販售原糧。屆時,府庫稅收亦能水漲船高。今日學生懇請恩師支持,亦是為此未來之利鋪墊根基。”
利益,永遠是打動人心的最有效籌碼。尤其是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甚至喝得下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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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文放下酒杯,沉吟良久,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終於,他下定了決心:“好!你所請之事,為師應下了!行文之事,即刻就辦。至於錢糧器具…”他頓了頓,“本官隻能從勸農司的公使錢裡擠出五百兩銀子,再批給你五十副鐵鍬、三十把鎬頭,暫借與你使用,日後需從工程收益中折價歸還府庫。如此,你看可好?”
五百兩和一批工具,相對於龐大的預算雖是杯水車薪,但卻代表了官府的正式認可和支持,其象征意義和帶來的便利,遠勝於錢財本身。
“學生,叩謝恩師!”張遠聲深深一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當張遠聲帶著蓋有勸農司大印的公文、五百兩官銀銀票和一紙器具批條離開府衙時,天色已近黃昏。寒風依舊,但他的腳步卻比來時更加堅定。
然而,就在他於府衙陳情的同時,張家莊內,另一項關乎“錢糧”大計的計劃,卻遭遇了挫折。
負責看守試驗釀酒作坊的張小漁,一臉煙灰、愁眉苦臉地找到周氏和蘇婉:“周嬸,蘇婉姐,…又…又失敗了一鍋!火候怎麼都把握不住,不是沒酒味,就是出來些酸苦的糊水…”
簡陋的茅棚裡,氣氛有些壓抑。幾次試驗,浪費了不少糧食,卻隻得到寥寥些許味道刺鼻、渾濁不堪的液體,與張遠聲描述中“清冽如水、入口醇烈”的燒酒相去甚遠。匠人們有些氣餒,圍觀的多親中也開始有了竊竊私語,覺得這事實在是浪費寶貴的糧食。
蘇婉拿起一點失敗的酒液,小心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點嘗了嘗,柳眉微蹙:“似是發酵過了頭,產生了酸敗之物。蒸餾時火候也急了些,怕是產生了不良之味。”她雖不通釀酒,但精通藥性,能從氣味和味道判斷出一些端倪。
周氏則是心疼糧食,歎道:“聲兒想法是好的,可這…這也太難了。”
直到日落時分,張遠聲風塵仆仆地趕回莊子,感受到的不僅是冬日的寒冷,還有莊內因釀酒失利而彌漫的一絲疑慮和焦慮。
他沒有先去休息,而是直接來到了煙氣未散的釀酒作坊。他仔細檢查了失敗的酒糟和那一點點劣酒,聽著張小漁和匠人們七嘴八舌的彙報,眉頭緊鎖。
失敗,在他的意料之中。古代的蒸餾技術本就粗糙,沒有溫度計,沒有精準的控製,全憑經驗,失敗是常態。
但他並未流露出絲毫氣餒。反而拿起那壇從府城帶回來的、成功的“樣品酒”,打開泥封,那股濃鬱的酒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看,這就是我們最終要造出來的東西!”他將酒壇遞給眾人傳看,“失敗怕什麼?哪有一次就能成的道理?我知道問題在哪了——是酒曲的比例、發酵的溫度、還有蒸餾的火候!”
他目光掃過眾人,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心:“從明天起,我親自帶人試!每一道工序,都給我記錄清楚!發酵池給我加上保溫草墊,蒸餾灶台重新改造,火由專人看守,寸步不離!我們有的是糧食,更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必須在下一次漕船南下之前,把能賣上價錢的酒造出來!”
他的堅定瞬間感染了眾人,驅散了失敗的陰霾。是啊,遠聲從來沒讓他們失望過!
當夜,社堂的燈再次亮起。張遠聲將李崇文的公文和銀票批條展示給社務會成員。
“官府的支持,已經到了。”他沉聲道,“但真正的硬骨頭,要靠我們自己啃下來。開春,水利工程必須動工!而這座釀酒作坊,就是我們撬動所有難題的支點!”
他指向窗外那飄著特殊氣味的茅棚,眼神銳利如刀,仿佛已透過眼前的困難,看到了它所蘊含的、足以改變格局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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