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帶回的五百兩官銀票,並未直接存入社內那口愈發沉重的錢箱,而是被張遠聲毫不遲疑地推到了釀酒作坊的案頭上。此舉如同在一池本就微瀾的春水中投下巨石,在墾荒社內部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五百兩!全投進這沒影的事裡?”“遠聲,這…這要是再不成,社裡明年春耕的種子錢可就…”社務會上,就連最支持張遠聲的陳老,捏著銀票的手也有些顫抖。信任與擔憂在眾人眼中交織。
張遠聲目光掃過每一位社務會成員,語氣平靜卻斬釘截鐵:“諸位叔伯,水利之事,已是箭在弦上。官府行文給了我們名分,但這名分換不來石頭和糧食。這五百兩,不是浪費,是買路錢!買一條能讓我們自己生出金山銀山的活路!釀酒若成,日後社內所有艱難工程,皆有依托;若不成…”他頓了頓,聲音更沉,“那我張遠聲,自會一力承擔所有虧空!”
他沒有給自己留退路,也將整個社群的命運,賭在了這彌漫著酒酵氣息的茅棚之上。
接下來的日子,張遠聲幾乎紮在了作坊裡。褪去了“農師”、“提調”的些許光環,他與王駝子、李老七等匠人一般,滿身煙灰汗漬,親手淘洗糧食,調試酒曲比例。他帶來了更嚴謹的方法:用新製的刻漏嚴格計時,用特製的“溫度簽”注不同油脂凝固點不同)粗略判斷發酵溫度,甚至要求每一次失敗都必須記錄下所有細節參數。
失敗依舊如影隨形。一鍋糧蒸得過爛,酸敗無法使用;一次蒸餾火候過猛,冷凝管接口崩裂,險些傷人;更多的是出來的酒液依舊渾濁刺喉,難以入口。每一次失敗,都伴隨著糧食的消耗和莊內愈發沉重的歎息。
轉機來自一個寒冷的深夜。張遠聲堅持親自看守最關鍵的一爐蒸餾。他緊盯著冷凝管口,根據流出的酒液狀態,不斷低聲指令爐前匠人調整火力大小。當那清冽如泉、香氣凜冽的酒液終於持續不斷地流入酒壇時,整個作坊鴉雀無聲,隻剩下酒液滴落的清脆聲響和爐火的劈啪聲。
張遠聲接了一小盅,先是仔細觀察其掛壁程度,隨後輕輕抿了一口。一股灼熱卻純正的暖流直衝而下,過後口齒間竟留下一絲難得的醇厚回甘。
“成了。”他長籲一口氣,將酒盅遞給眼巴巴望著的王駝子。老匠人顫抖著手接過,一飲而儘,隨即老臉漲得通紅,憋了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吼出一聲:“好!好烈的酒!是這味兒!是這玩意兒!”
成功的喜悅如野火般瞬間點燃了作坊,並迅速蔓延全莊。持續的、穩定的出酒終於實現了!陳老立刻帶著算盤進駐,開始嚴格核算每斤酒的糧食、柴薪、人工成本,計算著利潤空間。結果令人振奮——即便刨去所有消耗,其利依然遠超販賣原糧十數倍!
財富的曙光初現,陰影也隨之悄然蔓延。
莊外開始出現陌生的麵孔。有時是貨郎,卻對針頭線腦興趣寥寥,目光總往莊內飄忽;有時是歇腳的旅人,圍著莊子的圍牆踱步,似在估量著什麼;甚至有一次,夜間巡邏的鄉勇在莊子外圍發現了可疑的腳印和熄滅的煙蒂。
趙武的神經立刻繃緊了。他找到張遠聲,麵色凝重:“東家,酒香藏不住,怕是有宵小之輩盯上了。咱們的護社隊,家夥事該換換了。”
張遠聲默然點頭。第一批封裝好的“張家燒春”即將秘密運往府城試水,絕不能有任何閃失。他授權趙武,動用第一批售酒預期收益的一部分,通過李崇文之前透露的隱秘渠道,設法購置一批真正的兵器。
數日後,一批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被悄悄運進莊子。在庫房內打開,是十柄打磨過的舊製式腰刀,二十杆帶著鐵槍頭的長槍,雖然有些舊損,卻寒光凜冽,遠非竹矛可比。趙武如獲至寶,立刻組織最核心的隊員,開始適應性操練。冰冷的鐵器握在這些農民手中,悄然改變著這支隊伍的氣質。
內部,張遠聲與社務會迅速議定了酒坊利益的分配章程。利潤大部歸公,用於水利等集體事業;參與工匠按“技術工分”享額外分紅;年底更擬向全體社員發放“紅利”。章程公示,人心愈發凝聚,所有人都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希望。
然而,外部的麻煩不止於窺探的毛賊。
李家坳派來了一個口齒伶俐的管家,送來的回信言辭客氣,卻通篇兜圈,對聯合開挖支渠之事含糊其辭,隻反複強調“村內事務繁雜,需從長計議”。而下遊趙家店則更直接,他們的裡正托人帶話,言語間滿是擔憂:“貴莊在上遊築壩蓄水,自是便利,然則夏日若遇大旱,貴莊田畝需水正急時,可能保證我下遊田地亦有活水可飲?”
協調水利的公文有了,但具體推動起來,處處是無形卻堅韌的壁壘。地方宗族間的隔閡、對水源本能的占有欲和擔憂,遠比明刀明槍的敵人更難對付。
這一日,夕陽西下,將天邊雲彩染得一片瑰紅。第一批精心包裝的五十壇“張家燒春”被裝上一輛騾車,覆蓋嚴實。趙武親自挑選了五名最精悍、配備了新腰刀的隊員,準備連夜出發,趕往西安府。
張遠聲送至莊口,最後檢查了一遍偽裝,對趙武低聲道:“一切小心。酒若不好賣,寧可原樣帶回,勿要與人生事。但若有人強買強賣,或意圖不軌…護住人和貨為首要。”
趙武重重點頭,抱拳行禮:“東家放心!必不辱命!”
騾車在暮色中吱呀呀地駛離,漸漸融入蒼茫的田野。
張遠聲並未立刻回莊,他獨立於晚風中,望著騾車消失的方向。手中捏著兩份剛剛收到的文書:一份是李家坳那封措辭圓滑的信函副本,另一份,則是一封落款為“長安縣戶房”的普通公文詢問函,措辭官方而冷淡,詢問“莊內新釀之酒,歲產幾何,擬於何市發賣,課稅幾何”。
酒醇了,刃冷了,內部的凝聚力更強了,但外麵的風,似乎也開始轉向了。他感受到一種不同於王家壓迫的、更為複雜和隱晦的壓力,正從四麵八方悄然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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