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在凍土的刨鑿聲與酒坊的蒸騰熱氣中流過。自那封裝載著巨大期望的火漆文書被送往西安巡撫衙門,已是半月有餘。
最初的幾天,一種混合著緊張與興奮的情緒籠罩著張家莊的高層。李崇文幾乎每日都會派人來回傳遞些無關緊要的消息,字裡行間卻透著難以掩飾的期盼。張遠聲雖表麵鎮定,每次莊外有馬蹄聲響起時,也不自覺地會側耳傾聽。
然而,巡撫衙門那頭,卻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投石問路,卻杳無回音。期待漸漸被焦灼取代,焦灼又慢慢熬成了疑慮。李崇文變得有些易怒,在勸農司衙署裡坐立難安,甚至私下對張遠聲抱怨:“莫非我等操切了?亦或文書有何不妥,觸怒了撫台大人?”
張遠聲壓下心中的不安,反而安慰道:“恩師,封疆大吏,日理萬機。況我等所陳之事,關乎錢糧軍國,絕非尋常公務可比。上官必是慎之又慎,暗中查核實據。未有回音,未必是拒卻,或許正是深思熟慮之兆。”他言之有理,但空氣中彌漫的失落感卻揮之不去。
為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寂,張遠聲建議李崇文再上一道普通公文,隻彙報水利工程進展及新種越冬管理情況,對“獻策”一事隻字不提,隻作尋常公務往來,巧妙的試探對方態度。
批複很快下來,卻隻有冷冰冰、格式化的三個字:“已知悉。”加蓋著巡撫衙門書吏的副印,再無他言。
這盆冷水徹底澆滅了李崇文的熱情,他變得有些消沉。張遠聲卻從那冰冷的回複中,品出了一絲異樣——至少,文書沒有被直接駁回或申飭,這說明路,並未完全堵死。
他不再將全部心思寄托於那遙不可及的等待,而是將精力狠狠砸回腳下的土地。
酒坊裡,蒸汽日夜氤氳。他帶著工匠們將那次成功的經驗反複錘煉,固化流程。“發酵溫度以手探之,當如暖春之壤”、“蒸餾火候,觀其酒花,大如豌豆時接酒最佳”…一條條粗糙卻實用的量化標準被製定出來,生產效率與酒質穩定性大幅提升。他甚至開始試驗用玉米、土豆釀製不同風味的酒液。那濃鬱的酒香,既是財富的象征,也成了招引禍患的旗幟。
酒糟也不再浪費,被大量拌入飼料,喂養生豬和馱馬。莊子裡牲畜的膘情眼見著好了起來,循環利用的雛形悄然形成。
然而,張遠聲心中最緊迫的,仍是武備。依賴趙武從黑市零星購置兵器,不僅昂貴,更如無源之水。他將目光投向了莊子邊緣,那座利用新修水渠帶動簡易水排提供動力的秘密煉鐵爐。
這裡沒有酒坊的香氣,隻有嗆人的煙塵和灼人的熱浪。尋找來的劣質鐵礦砂或收購的廢鐵與精心燒製的木炭被投入爐中,匠人們喊著號子,費力地拉動著水排鼓風。
失敗是家常便飯。一爐爐煉出的不是鐵渣便是脆弱不堪的“海綿鐵”。張遠聲整日泡在爐邊,臉上儘是煙灰,與工匠們反複調整著鼓風速度、炭鐵比例、爐溫控製。
終於,在一個黃昏,當通紅的鐵水首次順利地從出鐵口流出,注入簡陋的沙模,冷卻成一塊雖然布滿氣孔、顏色晦暗,卻實實在在的生鐵錠時,所有的疲憊都被巨大的興奮取代!
“成了!東家!成了!”王駝子激動得聲音嘶啞。
這第一爐鐵,沒有用來打造刀劍,而是全部用於鑄造更堅固耐用的犁鏵、鋤頭和斧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好的工具意味著更高的開荒和工程效率,這是根基。而鍛造兵器的技術,則需要在這不斷的實踐中慢慢積累。爐火不熄,標誌著張家莊向著自給自足的危險之路,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就在這等待與深耕的壓抑時刻,外部的獠牙再次齜出。
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尖銳的銅鑼聲陡然劃破寂靜!“山匪襲莊!糧倉!糧倉方向!”
趙武如同蟄伏的獵豹,瞬間驚醒,抓起枕下的新腰刀,怒吼著集合隊伍。早已演練過無數次的情景變為現實,配備新武器的護社隊迅速反應,撲向火光閃動、喊殺聲起的糧倉區域。
來襲的匪徒約二十餘人,衣衫襤褸卻凶悍異常,顯然是餓急了眼的亡命之徒。他們砸開糧倉外圍柵欄,正與聞訊趕來的鄉勇混戰在一起。
戰鬥短暫而殘酷。金屬碰撞聲、嘶吼聲、慘叫聲響成一片。護社隊憑借更好的裝備、嚴格的紀律和保衛家園的決死之心,很快占據了上風。趙武一把腰刀舞得潑水不進,接連劈翻兩名匪徒。最終,匪徒丟下五六具屍體和兩個哀嚎的傷員,狼狽逃入黑暗之中。
清點戰場,護社隊亦有三人負傷,所幸無人陣亡。趙武下令徹夜戒備,並親自審訊了俘虜。拷問得知,這隻是一小股流竄的饑民匪幫,聽聞張家莊富足,便鋌而走險,並無更深背景。
雖是有驚無險,卻再次給所有人敲響了警鐘。首級被懸掛示眾,以儆效尤。張遠聲親自探望傷員,厚加撫恤,莊內凝聚力空前,但那份危機感也愈發沉重。
夜色深沉,張遠聲獨自站在院中,遠離了酒坊的香氣和煉爐的煙塵。他手中摩挲著一支從匪徒手中繳獲的、粗糙不堪的箭矢,木杆歪斜,鐵鏃鏽鈍。
巡撫衙門的沉默,眼前的匪患。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趙叔,”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從繳獲的兵器和我們煉出的鐵裡,挑出最好的料。集中所有鐵匠,暫停打造農具,優先淬煉出五張強弓,五十支三棱箭鏃。我們要有能在百步之外,就決定生死的力量。”
“陳老,”他轉向聞訊趕來的老賬房,“清點庫銀和存酒。或許,我們是時候用這‘燒春’,先去為自己買一道近一些、也更實惠的‘護身符’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安方向,但眼中已不再是單純的期盼或焦慮,而是一種混合著冷靜與狠厲的鋒芒。高處的路若一時走不通,那便先築牢腳下的根基,並將觸角伸向那些能立即提供庇護的力量——比如,附近衛所那些同樣缺餉少糧、卻手握實權的底層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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