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尚未完全散去,張家莊東頭新打的水井旁已擠滿了人。新來的流民和莊裡的老住戶為了取水的先後順序吵得麵紅耳赤,推搡間一個水桶被撞翻,清水灑了一地,更是點燃了雙方的火氣。
“懂不懂先來後到?俺們天沒亮就來排隊了!”“莊主都說了要安置俺們,喝口井水咋了?這井還是俺們新打的哩!”“呸!沒俺們老莊戶流血守莊子,你們早叫流寇砍了頭,還能在這兒搶水?”
巡邏隊聞訊趕來,好不容易將雙方分開,卻隻能徒勞地重複著“彆吵了”、“都有份”之類的話,麵對這群情激憤的場麵,顯得蒼白無力。類似的小摩擦,這幾日在莊內各處時有發生。
總務堂裡,氣氛比水井邊更加凝重。
趙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亂跳:“反了天了!要俺說,就該殺一儆百!把帶頭鬨事的揪出來,當眾抽上二十鞭子,看誰還敢紮刺!”
陳老連連搖頭,愁容滿麵:“武小子,光打罵不是法子啊!人心不穩,越壓越亂。關鍵是糧食、住處、乾活的分派,都得有個清清楚楚的章程才行!現在是一團亂麻!”
沈百川麵前攤著好幾卷竹簡,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各類糾紛和物資申請,他揉著發脹的額角,聲音疲憊:“趙兄、陳老,所言皆有道理。然治亂象需用重典,亦需明典。眼下諸事紛雜,皆因無章可循。人或因私利而爭,或因不公而怨。當務之急,是訂立一套人人皆知、人人皆守的規矩。”
所有目光都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張遠聲。他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目光掃過眾人,最終緩緩開口:
“亂世用重典,亦需明典。趙大哥的鞭子要抽,但得抽在明處,抽在理上。百川兄說得對,不能再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他站起身,語氣斬釘截鐵,“我們要立規矩,定方圓!”
他隨即下達一連串指令:“第一,即刻成立‘執法堂’,專司稽查莊內治安、調解糾紛、執行獎懲。趙大哥,你兼領堂主,但需選兩位通文墨、懂律例、為人公正的副手,凡事需記錄在案,依規辦理,不得單憑血氣之勇。”
“第二,百川兄,你立刻牽頭,參照《大明律》和鄉村舊例,結合咱們莊子的實際情況,草擬幾條最緊要的規章:戶籍如何管理,新老住戶權責有何異同;田土、糧食、物資如何分配;作奸犯科、滋事鬥毆者如何懲處;墾殖營如何記功兌賞。條文要清晰,讓人一聽就懂。”
“第三,各坊、各隊、各墾殖營,職責需再細化,事事有人管,出了問題能找到主。以後大小事務,按規章辦,減少掣肘推諉。”
趙武雖然覺得束手束腳,但也明白管理的重要性,點頭應下。沈百川則精神一振,立刻招呼幾名文書開始忙碌。
總務堂的偏室內,燈火亮了一夜。沈百川和幾名助手,包括新投靠的那位童生,埋頭於竹簡和紙張之間。時而爭論,時而查閱典籍,時而將莊中發生的實例拿來參照。
天明時分,一份名為《張家莊管理暫行條例》的初稿終於完成。主要內容包括:
《戶籍分級與待遇例》:明確新附流民需在“墾殖營”勞動滿一年且無過失,方可申請正式莊戶身份,享有分田資格份額略低於早期莊戶)、子弟入學權利,同時需承擔相應賦役。
《墾殖營功績兌換細則》:規定每日基本工作量,超額部分累計“工分”,可兌換額外口糧、布匹,或用於提前申請落戶。
《物資分配與勞動紀律規定》:按人口、工種定量分配基本生活資料,強調勞動紀律,偷奸耍滑、破壞生產者視情節處罰。
《治安管理罰則》:針對偷盜、鬥毆、散布謠言、破壞公物等行為,明確規定了從罰沒口糧、鞭刑、苦役直至驅逐出莊的不同等級處罰。
《功勳撫恤條例補充細則》:細化了戰功、重大技術革新貢獻的認定標準和獎勵辦法,使其更加公允。
次日正午,打穀場上再次聚集了全體莊民。這一次,沒有勝利後的狂喜,更多是好奇、忐忑和觀望。
張遠聲站在台上,沒有過多廢話,直接讓沈百川大聲宣讀新製定的《條例》。每條念完,都由識字的文書用大白話向四周解釋一番。
台下議論紛紛。許多老實本分的老莊戶和新流民點頭稱是,覺得早該如此;一些指望渾水摸魚的人則麵露悻悻之色;也有部分早期莊戶私下嘀咕,覺得新規便宜了後來者。
張遠聲最後強調:“規矩立下了,就是對事不對人!無論新老住戶,一視同仁!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執法堂即日起開始辦事,大家都把眼睛擦亮,心裡繃緊這根弦!要想在這亂世裡把日子過安穩,就得守咱們自己的規矩!”
仿佛是為了驗證新規的權威,當天下午就發生了一起偷竊事件:一個新附流民偷摸了倉庫一小袋麥種,被巡哨抓個正著。
人贓並獲,證據確鑿。執法堂首次開堂審理。趙武坐鎮主位,兩側是擔任記錄的文書和幾位被請來觀禮的公道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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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治安管理罰則》,偷竊公家糧種屬較重情節。儘管那人哭求饒恕,聲稱家中老母餓得快不行了,趙武還是硬著心腸,判決:“鞭笞十下!罰沒三日口糧!所偷麥種折為其‘工分’扣除!再犯,逐出莊去!”
行刑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和罪犯的慘叫,讓所有圍觀者都心中一凜。隨後,執法堂又快速處理了兩起因口角引發的鬥毆,雙方先各打五板,再論對錯,主責者加罰苦役三日。
雷厲風行的處置,迅速傳遍全莊。莊內的秩序肉眼可見地好轉了許多,那些吵嚷和摩擦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人們說話做事都多了幾分小心和考量。
夜色降臨,莊內恢複了難得的寧靜。張遠聲和沈百川走在逐漸冷清下來的街道上,看著各家各戶窗欞透出的微弱燈火。
“規矩立了,隻是第一步。”張遠聲輕聲說道,像是對沈百川,也像是自言自語,“讓所有人都習慣在規矩裡行事,才是難的。尤其要防著,立規矩的人,自己先壞了規矩。”
他想起下午判決時,有個跟著趙武多年的老隊員悄悄求情,被趙武瞪了回去。但也聽說,有兩位剛被委任管理小頭目的老莊戶,在分配任務時仍下意識地偏袒親近之人。
“告訴執法堂,”張遠聲停下腳步,語氣堅定,“一視同仁,無論是誰,違者必究!咱們今天能站穩腳跟,靠的是公平二字。這根基,絕不能自己毀了。”
沈百川鄭重地點點頭,將這話記在心裡。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明麵的衝突易於解決,而人心的慣性和私欲,才是製度真正的大敵。遠處傳來巡邏隊整齊的腳步聲,新的秩序,正伴隨著這腳步聲,緩緩注入這座新生莊園的脈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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