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慶典氣氛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新糧的醇香和人們的歡聲笑語。張家莊內外,處處顯露出一派前所未有的興盛氣象。
沈百川捧著厚厚的總冊,向張遠聲做著年終稟報,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莊主,截至本月,莊內登記在冊戶數五百七十三戶,口兩千四百餘!若算上李家坳、趙家店等附屬村落,受我莊直接庇護者,已逾六千口!”“各類糧倉皆已爆滿,今歲共收新麥、粟米、豆黍一萬八千餘石!番薯、土豆因是新種,畝產雖高,種植麵積尚不及麥粟,然其收獲亦折算逾五千石!存糧總額,足夠我等全員緊衣縮食支撐兩年有餘!”“鄉勇常備精銳已擴至三百人,人人被甲,操練精熟!莊內十六至五十歲男丁,皆經操演,危急時可動員逾一千五百人!弩箭兵甲,自給率已超七成!新組之火器隊三十人,已能熟練操放改進之‘迅雷銃’十二杆!”“工坊區各類匠戶已過百人,日產鐵器、農具、箭簇無算,新釀‘燒春’酒月出五十甕,除自用外,大半用於外換急需之物…”“蒙學堂現有蒙童一百二十人,醫護所培養之助手亦有十餘人可獨當一麵…”
聽著這一連串沉甸甸的數字,看著窗外糧垛高聳、工坊冒煙、田野井然、書聲琅琅的景象,張遠聲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從幾乎家破人亡到如今的一方樂土,其間艱辛,唯有自知。
然而,這份鼎盛的滿足感並未持續多久。胡瞎子帶著一身寒氣,麵色凝重地快步走入總務堂,甚至來不及行禮,便啞聲道:“莊主,各位管事,情況不妙!”
密室內,牆上那幅巨大的區域地圖成了焦點。胡瞎子拿著炭筆,在上麵快速勾勒。
“西邊來的消息,王嘉胤那夥潰散的殘兵,果然投奔了‘闖將’李自成部!那幫殺才在其中大肆宣揚我莊富庶,言我莊‘糧堆如山,金銀滿庫’,已引得流寇大軍中多有覬覦之聲!恐其大隊人馬不日即將東來!”筆鋒猛地轉向北邊。“北麵多處商隊和夜不收傳回急信,確認無疑!建虜韃子酋首皇太極,親率大軍,已破長城薊鎮邊牆,大舉入塞!京師震動,天下震動!朝廷已急令各地兵馬勤王,陝西三邊精銳,多半已被調往京畿!”炭筆狠狠在地圖上點了幾下。“如今陝西境內,官軍兵力空虛至極!各地官府惶惶不可終日,對我等這般鄉堡,已是既無力管束,亦無心管束!然則,官軍一走,留下的卻是巨大的空子!各路牛鬼蛇神,都要冒出來了!”最後,他的筆尖懸在地圖上,劃出一個巨大的圓圈。“如今的情勢是:巨寇垂涎於我莊財富,必來攻掠!官軍北調勤王,無力護我,甚至其潰兵敗卒,可能先於流寇成為禍害!整個北地,已成一鍋滾油,就差最後一星火星落下!”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敲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剛剛還沉浸在豐收喜悅中的眾人,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們終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辛苦建設的家園,已然暴露在群狼環伺之下,以往的敵人與如今的威脅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總務堂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可聞。
張遠聲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惶、憤怒而又逐漸變得堅定的臉。
“都聽到了?”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我們攢下的這份家業,如今在餓狼眼裡,就是一塊流著肥油的肉。以往,還有官軍這層薄薄的窗戶紙擋著,現在,窗戶紙捅破了。”
他猛地一拍地圖:“躲,是躲不掉了!求,也無處可求!唯有靠自己!”“傳我命令!”他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自即日起,張家莊及所有附屬村落,進入一級戰備!一切生產建設,除保障基本生存外,全部為戰事讓路!”“趙武!”“在!”趙武猛地抱拳,眼中凶光畢露。“全麵接管防務!鄉勇日夜輪值,加派三倍遠哨!所有工事加固再加固!火藥、箭矢、滾木礌石,給我堆滿牆頭!”“沈百川!”“屬下在!”沈百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統籌所有物資!糧食物資向核心區轉移,實行嚴格配給!所有銀錢、可用於交換的貨物,立刻清點備用!”“陳老!胡爺!”“屬下在!”“組織人力,協助附屬村落老弱婦孺向我莊主堡轉移,實行堅壁清野!能帶的帶,帶不走的,燒掉也不能留給敵人!派出偵騎,我要知道五十裡內任何風吹草動!”“蘇婉!”“在!”蘇婉臉色微白,但眼神堅定。“醫護所全力備戰,儲備所有能找到的藥材、布匹!”一道道命令清晰下達,整個統治機器如同繃緊的弓弦,瞬間被拉滿。
寧靜祥和的莊子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冰冷的鐵流,氣氛驟然一變。
歡快的打穀號子被叮叮當當加固寨牆的敲擊聲和軍官聲嘶力竭的操練口令取代。糧車不再運往市場,而是緊張地駛入更深、更隱蔽的地窖。婦孺們被組織起來,默默地幫助從附屬村莊轉移來的親戚鄰裡安置,臉上帶著憂懼,卻無人喧嘩。莊門處的盤查變得異常嚴格,許進不許出的命令悄然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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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榮的底色尚未褪去,但一層肅殺的寒霜已迅速覆蓋其上。張家莊,這座在亂世中艱難孕育出的希望之城,正以最快的速度,將自己變成一個冰冷的、堅硬的戰鬥堡壘。
夜幕降臨,寒風漸起。張遠聲獨自一人,再次登上莊牆最高處。
腳下,是他傾注了無數心血,從無到有,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家園。燈火依舊,卻再無前幾日的溫馨,反而像是一頭匍匐在黑暗中的巨獸,警惕地亮著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血腥撕咬。
極目遠眺,北方和西方的黑暗仿佛凝聚著實質性的惡意,那裡有席卷天下的流寇,有破關而入的異族鐵騎,還有無數被這場巨大風暴裹挾、即將失控的潰兵與饑民。
他創造了一片樂土,卻也成了風暴眼中最顯眼的靶子。
沈百川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低聲道:“莊主,命令都已下達,各項準備已在加緊進行。”
張遠聲沒有回頭,隻是望著那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遠方,良久,才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語調,緩緩說道:
“豐收的宴席,吃完了。”
他頓了頓,仿佛在品味這句話裡所有的成就與代價。
“接下來…”
寒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該活下去。”
他的身影在牆頭矗立如磐石,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劈開那濃重的、預示著無儘血火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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