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如同砸入水麵的巨石,激起的並非立即的行動,而是巨大的混亂和恐慌的漣漪。
天色未明,張家莊主莊門外已是人聲鼎沸,亂作一團。趙家店、李家坳等附屬村莊的村民,扶老攜幼,驅趕著寥寥無幾的瘦弱牲畜,推著堆滿雜七雜八家當的獨輪車,如同決堤的泥流,湧向那道在他們看來能提供最後庇護的莊門。
“快走啊!磨蹭什麼!等死嗎?”趙武派來的鄉勇小隊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粗暴地推搡著動作遲緩的老人。“俺的磨盤…俺家的祖櫃…帶不走可咋活啊…”趙家店一個老漢死死抱著路邊一塊石磨,老淚縱橫,任憑家人如何拉扯也不肯鬆手。李家坳的隊伍相對順服些,但饑餓和長途跋涉耗儘了他們的力氣,不斷有人因體力不支癱倒在路邊,孩童的哭嚎聲不絕於耳。
莊門處,守衛如臨大敵,嚴格盤查著每一個試圖進入的人,速度緩慢。人流在莊外越聚越多,焦躁、恐懼、不滿的情緒在寒冷的空氣中蔓延、發酵。
莊內的情況更是一團糟。原本還算寬敞的打穀場、校場乃至所有空地,瞬間被潮水般湧入的人群和雜物塞滿。臨時支起的窩棚歪歪扭扭,寒酸得難以抵擋夜風。
陳老嗓子已經喊啞,指揮著人手試圖維持秩序,分配少得可憐的臨時帳篷和口糧,卻如同杯水車薪。為了一處稍能避風的角落,幾戶人家幾乎要大打出手。
“憑什麼他們李家坳的人能住那邊?我們先來的!”“放屁!那是莊裡安排給有娃娃的人家的!你們趙家店的人講不講理?”“理?老子餓得快死了還講理?趕緊給老子拿吃的來!”沈百川帶著幾個文書,試圖在混亂中進行登記,卻被擠得東倒西歪,竹簡掉了一地,根本無法進行。
蘇婉帶著醫療組的人穿梭在人群中,麵色凝重。汙濁的環境、擁擠的人群、冰冷的食物,痢疾的苗頭已經開始顯現,幾個孩子正發著高燒,嘔吐不止。
王家溝外,胡瞎子麵無表情地看著手下將村民帶不走的草垛、糧囤點燃。濃煙滾滾升起,帶著一種決絕的殘酷。
“不能燒啊!官爺!那是俺們明年的種子糧啊!”一個老農撲跪在地,捶胸痛哭。“這是斷俺們的根啊!”兩個年輕人紅著眼眶想衝上來阻攔,被鄉勇毫不客氣地用槍杆推開。
胡瞎子腮幫子動了動,硬起心腸:“莊主的命令!一粒糧,一根草,也不能留給賊人!想活命,就趕緊走!”他目光掃過遠處山梁,似乎瞥見幾個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心中警鈴大作。
混亂,成了最好的掩護。
在莊內擁擠不堪的安置區角落,竊竊私語在人群中流傳。“聽說了嗎?莊裡存糧根本不夠!先把咱們騙進來,餓極了就拿咱們當兩腳羊!”“可不是?沒看都給咱們吃的是啥?喂豬的麩皮餅子!他們自己人肯定吃白麵饃!”“唉,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村裡,說不定還能有條活路…”一處不起眼的窩棚後,一小袋剛剛分發下來的雜糧餅不翼而飛。巡邏隊發現時,隻看到地上淩亂的腳印,手法乾淨利落,不像普通饑民所為。
總務堂內,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張遠聲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佩刀:“執法隊,跟我來!”
他親自帶著一隊黑甲持刀的執法隊員,闖入最混亂的安置區核心。恰好撞見兩撥人因為爭奪一處棚位打得頭破血流。
“拿下!”張遠聲聲音冰冷。執法隊員如狼似虎地衝上前,將帶頭鬨事的幾人死死按在地上。“非常時期,聚眾鬥毆,煽動混亂,按律鞭笞二十!立即執行!”張遠聲沒有絲毫猶豫。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可怕聲音和淒厲慘叫,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和吵鬨。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鐵血手段震懾住了,現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聽著!”張遠聲登上一個木箱,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鴉雀無聲的人群,“外敵將至,想活命,就守我張家莊的規矩!從現在起,所有人以原村為單位編組,設組長,實行連坐!一人犯事,全組連坐!口糧按組發放,敢有搶奪滋事者,嚴懲不貸!”“所有莊內空閒屋舍,即刻起由執法隊統一征用,優先安置老弱婦孺!敢有藏私阻撓者,視同通敵!”他雷厲風行的一係列命令,像一道道鐵箍,強行將即將潰散的秩序重新箍緊。雖然壓抑,但致命的混亂終於被暫時壓製下去。
夜幕降臨,寒風呼嘯。莊內燈火通明,巡邏隊的腳步聲比以往更加密集沉重。臨時安置區裡,人們蜷縮在窩棚和征用的屋舍內,靠著發放下來的一點冰冷吃食瑟瑟發抖,眼神裡充滿了恐懼、麻木,還有一絲被強力壓製下去的怨憤。
張遠聲與趙武巡視著莊牆,牆外是吞噬一切的無邊黑暗。
“外麵的狼還沒到,”張遠聲的聲音低沉而疲憊,“窩裡的騷動總算壓下去一點。”
趙武哼了一聲:“都是些欠收拾的孬貨!就得用鞭子說話!”
張遠聲搖搖頭,目光依舊凝重:“但這就像堆滿了乾柴,一點火星就能再燒起來。”他停下腳步,對趙武,更像是對自己說:“告訴胡瞎子,增派偵騎。我要知道,那火星…到底會在哪裡先冒出來。”
喜歡晚明從關中田畝開始請大家收藏:()晚明從關中田畝開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