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門的公文,像一道無形的界樁,暫時圈定了風暴的範圍。外部的壓力雖未消散,卻也從撲麵而來的狂瀾,變成了遠處低沉的雷聲。張家莊,終於贏得了一段寶貴得近乎奢侈的喘息之機。
莊牆之內,那股大戰過後混雜著悲傷與恐慌的頹喪之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熱的建設浪潮所取代。張遠聲沒有給任何人沉湎於過去的時間。
總務堂外,原先的空地上豎起了一塊巨大的木牌,上麵貼著一張墨跡未乾的《墾荒社公約》。周圍擠滿了人,識字的不識字的都伸長脖子看著。一個被李崇文臨時拉來的老童生,正磕磕巴巴地、用帶著濃重鄉音的話語,大聲宣讀著上麵的條款:
“凡入我墾荒社者,皆授田畝!記清楚了,地是社裡的,但你出力種,收成交夠社裡定的數,剩下的全是自家的!”
“社裡組織修渠、造械、練兵,各家各戶按丁口出役,這是規矩!不出役的,年底分糧減等!”
“遇有賊寇來犯,青壯皆需持械上牆,聽從號令!臨陣脫逃者,收回田畝,逐出莊子!立功的,重賞!”
“社內設仲裁處,有田土、借貸、毆鬥諸般糾紛,皆可申訴,由老人和公推之人共議決斷,嚴禁私鬥…”
條款簡單甚至粗糙,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千層浪。佃戶出身的,第一次聽到了“交夠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這般新鮮又實在的話;逃難來的,第一次明確了自己付出勞力就能換得安身立命之基;就連莊裡的老人,也第一次聽說吵架打架不能私下解決,得由一個“公堂”來斷。
嗡嗡的議論聲幾乎要掀翻屋頂,有疑惑,有興奮,有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在渾濁的眼眸裡慢慢點亮。
校場一角,掛起了“蒙學”的木牌。幾十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孩童,被他們的父母幾乎是“押”著送來,臉上還帶著懵懂和畏懼。教書先生是莊裡僅有的兩個老童生和一個略通文墨的還俗和尚。教材更是寒酸,隻有手抄的《三字經》、《百家姓》和張遠聲親自編寫的、圖文並茂的《算學啟蒙》與《農事粗識》。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孩童們稚嫩而參差不齊的誦讀聲,與牆外工匠坊叮當作打的金屬撞擊聲、新兵操練的號令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而充滿生機的交響。
而與蒙學一牆之隔新辟出的“匠造學堂”,氣氛則截然不同。能進入這裡的,都是莊子裡手腳最靈巧、腦子最活絡的年輕人,甚至還有兩個對擺弄鐵器木活格外有興趣的半大丫頭。張遠聲親自擔任“山長”,但他講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線條、圖形、角度,是杠杆滑輪省力的道理,是如何才能將鐵燒得更紅、鍛打得更韌。
他在地上用炭筆畫著奇怪的圖形,講解著一種名為“高爐”的物事該如何砌築,才能得到更好的生鐵。幾個老鐵匠聽得如癡如醉,又抓耳撓腮。年輕人則眼神發亮,仿佛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倉庫那邊,同樣熱鬨。李崇文帶著幾個新招攬的、落魄卻精於算計的賬房先生,正對著堆疊的糧垛和物資發愁。如何統計?如何分配?如何記錄?以往近乎於口授心記的粗放管理已然跟不上需求。
張遠聲提出了“糧帛券”的設想。以莊庫現有糧食、布匹、食鹽為抵押,印製不同份額的代用券,社員憑勞動獲得此券,可憑此在莊內設立的公廨兌換相應實物,亦可彼此交易。
“這…這不就是寶鈔嗎?”一個老賬房顫巍巍地提出疑問,臉上是心有餘悸的表情,明廷濫發寶鈔導致金融崩潰的噩夢猶在眼前。
“不同。”張遠聲搖頭,“寶鈔無錨,朝廷想印多少印多少。我們的每一張券,庫房裡都有對應的糧帛等著。信譽,不在紙上,在庫房的實物裡。”
新事物的推行並非一帆風順。有老農捏著粗糙的“糧帛券”,翻來覆去地看,嘟囔著:“這紙片片能當飯吃?”直到他真用這“紙片片”從公廨裡換回了沉甸甸的糧食,臉上的皺紋才笑成了一朵花。
也有小隊長在分配任務時,試圖克扣手下人的“工分券”,被舉報到新設的“仲裁處”。經過幾位老人和兵頭、匠頭代表的共同審理,證據確鑿,不僅追回了克扣的工分,那小隊長還被罰沒了半月所得,鞭笞二十,以儆效尤。此事傳開,“公約”和“仲裁”的威信初步建立。
變化是細微而具體的,卻又如春雨潤物,悄然改變著莊子的根基。
趙武拖著還未痊愈的胳膊,巡視著新兵的操練。他看著那些不久前還麵黃肌瘦、眼神茫然的流民,如今穿著統一的號褂,聽著口令做出雖僵硬卻一絲不苟的動作,眼中有了神采,甚至因為“工分”和“表現分”而暗中較勁。他心中那因不能快意恩仇而積鬱的悶氣,稍稍舒緩了一些。或許,大人走的這條路,是對的。
胡瞎子則帶著他擴充了的“夜不收”小隊,如同幽靈般在莊子外圍的曠野、山丘間進行著強化訓練。攀爬、潛伏、偵察、辨認痕跡、繪製地圖…老兵將自己在邊軍中學到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他們的目光,已經越過了暫時的平靜,投向更遠的、危機四伏的地平線。
夕陽西下,將莊子染上一層暖金色。修補牆垣的號子聲、匠造坊的錘擊聲、蒙學的誦讀聲漸漸平息。炊煙嫋嫋升起,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
張遠聲獨自走上北麵棱堡的最高處。腳下,是煥發著生機的莊子;遠方,是暮色蒼茫、依然充滿未知與威脅的荒野。
他看到那個曾因緊張被鞭打的新兵,正小心地將領到的“糧帛券”揣進懷裡,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笑;他看到李崇文拖著疲憊的身軀,卻還在和賬房核對最後的數字;他看到蘇婉從醫館走出,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抬頭望了望天色。
根基,正在一磚一瓦地夯實。
巢穴漸固,隻待鳳凰來儀。
但他知道,這巢築得越堅固,引來的,恐怕就不僅僅是鳳凰了。
狼,總是對最肥美的羊圈,最感興趣。
他深吸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目光沉靜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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