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等人的頭顱依舊在莊外的木杆上警示著後來者,但莊牆之內,那片原本混亂的安置區,卻已悄然換了一副天地。
新來的流民,拖著灌鉛般的雙腿,帶著滿身塵土和滿眼絕望,被引導著走入這片區域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有想象中的哀鴻遍野,沒有撲鼻的惡臭。一排排黃泥壘就、茅草覆頂的排房整齊劃一,雖然簡陋,卻嚴實穩固,足以遮風避雨。房前屋後,甚至被開墾出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菜畦,嫩綠的菜苗在春日下舒展著枝葉。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腐朽與絕望,而是淡淡的炊煙味道,夾雜著粟米粥的香氣。
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穿著雖然粗糙但漿洗得乾淨的灰色布衣,正蹲在空地上,用小樹枝在沙土上劃拉著什麼,旁邊一個穿著半舊長衫的年輕人溫和地指點著,隱約傳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誦讀聲。那是勸工堂新錄用的童生在履行“蒙學教化”的職責。
不遠處,設立不久的“功分兌換處”前排著不算長的隊伍。一個剛用開荒功分兌換到一小袋粟米和幾塊鹽巴的漢子,臉上帶著難以抑製的喜氣,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揣進懷裡,對著身後相熟的人憨厚地笑道:“再攢攢,等秋後分了永業田,咱也算是有根腳的人了!”
旁邊排房的門簾掀開,一個婦人端著一盆清水出來,潑在屋前的菜畦旁。她臉色雖仍有些菜色,但頭發梳理得整齊,身上的衣服也看不到明顯的破洞。看到新來者茫然的目光,她善意地笑了笑,指了指不遠處冒著炊煙的大灶方向:“新來的吧?去那邊,蘇姑娘的人會安排。洗個熱水澡,換了乾淨衣裳,領了號牌,就有粥喝了。彆怕,在這裡,隻要肯下力氣,就能活,還能活得像個人樣!”
她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篤定和滿足。
幾個新來的流民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雖然清瘦卻眼神清亮、行動間帶著股勁頭的“老住戶”,看著那些整齊的排房、生機勃勃的菜畦、還有那能讀書識字的孩子……一路上的顛沛流離、易子而食的慘狀、官府的冷漠、賊寇的凶殘,與眼前這幅井然有序、充滿生機的景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絕望如同堅冰,在這撲麵而來的煙火氣與希望麵前,開始悄然融化。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原本麻木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點光亮,她下意識地緊了緊懷中的孩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破爛肮臟的衣襟,腳步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冒著熱氣的大灶方向挪動。
李信與張遠聲站在稍遠處的一座了望台上,靜靜地看著下方。
“《詩經》有雲,‘樂土樂土,爰得我所’。”李信輕聲道,“於此亂世,此情此景,便是世人渴求的樂土了。團練雖未言仁義,然此間景象,勝卻萬語千言。”
張遠聲的目光掠過那些新建的排房,落在更遠處正在挖掘溝渠、規劃塘壩的人群身上,緩緩道:“樂土非天成,乃人築。讓他們看到希望,他們才會真正把這裡當成家,才會用汗水和性命去守護。”
正說著,胡瞎子引著兩個人走了過來。一個是渠老丈,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布衣,雖然依舊清瘦,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眼神不再渾濁,反而帶著一種被重視的亮光。另一個則是個陌生的黑瘦漢子,手腳粗大,眼神有些拘謹。
“大人,”胡瞎子稟報道,“渠老丈答應出任咱這水利工坊的顧問了。這位是陳石頭,是從豫省逃難來的石匠,祖傳的手藝,會鑿石、勘測,渠老丈說他是個好幫手。”
渠老丈對著張遠聲拱了拱手,語氣帶著幾分感慨:“張先生,老頭子活了這麼大歲數,沒見過這樣安置流民的。你們是真做事的人。這修渠治水,利在千秋,老頭子就算把這把老骨頭扔在工地上,也值了!”
那石匠陳石頭也笨拙地行禮,結結巴巴地說:“小……小人願效力,隻求……隻求一口安穩飯吃。”
看著眼前這兩位因為一技之長而找到立身之所的人,張遠聲知道,他所播下的種子,正在這片新墾的土地上,悄然生根發芽。人心,正在這炊煙與汗水中,一點點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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