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來,涇水河畔的水利工程已初具規模。那道被渠老丈稱為“龍脊背”的關鍵石堰已然合龍,灰白色的巨石在糯米石灰漿的黏合下,如同一條匍匐的巨獸,牢牢鎖住了部分湍急的水流,使得堰前的水位肉眼可見地抬升起來。主乾渠道如同大地的血脈,沿著規劃好的路線向前延伸,兩側是新夯實的堤岸,筆直而堅固。
這日,是計劃中首次試通水的日子。不僅張遠聲、李崇文、李信等人悉數到場,許多完成當日勞作的流民,以及莊內聞訊而來的百姓,也都自發地聚集在渠道兩岸的高處,翹首以盼。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期待與緊張的氣氛。
渠老丈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舊袍子,站在堰堤上,指揮著幾名民夫操作著簡陋的閘門機關。陳石頭則帶著他的石匠徒弟們,最後一次檢查著石堰的關鍵部位,確保萬無一失。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即將開啟的閘口。
“吉時已到——開閘——!”隨著渠老丈一聲略帶顫抖卻中氣十足的呼喊,沉重的木製閘門在民夫們的號子聲和絞盤的吱呀聲中,被緩緩提起。
起初,隻是一股渾濁的激流從閘底噴湧而出,撞擊在下遊的消力池中,濺起漫天水花。緊接著,水流越來越大,如同掙脫束縛的野馬,沿著新開挖的渠道奔騰向前!嘩啦啦的水聲瞬間壓過了所有人的議論,清澈的涇河水,第一次按照人的意誌,流向了那片曾經乾旱的高崗地。
水流的速度比預想的要快,沿著主乾渠,迅速分流到幾條已經挖好的支渠、毛渠之中。乾涸龜裂的土地貪婪地吮吸著這生命的甘霖,發出滋滋的聲響。岸上的人群先是屏息靜氣,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水!水來了!”
“咱們的地有救了!”
“張先生萬歲!渠老丈萬歲!”
許多老農激動得跪倒在地,捧起混著泥漿的渠水,老淚縱橫。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流淌的不僅僅是水,更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秋收時沉甸甸的穀穗,是寒冬裡溫暖的屋宇和飽腹的糧食。
張遠聲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歡呼,他仔細地觀察著水流的態勢,檢查著渠道邊坡是否穩固,有無滲漏或垮塌的跡象。李信跟在他身邊,看著這“人力奪天工”的景象,亦是心潮澎湃,低聲道:“《禹貢》載禹王‘奠高山大川’,今日雖不及先聖之功,然於這百裡之地,活民無數,澤被蒼生,亦可謂之‘功不在禹下’了。”
李崇文更是激動得難以自持,對著張遠聲深深一揖:“遠聲,此渠一成,我張家莊根基穩矣!活命之恩,造產之德,百姓必永誌不忘!”
張遠聲扶起他,目光卻望向渠道上遊那堅實的石堰和更遠方:“崇文兄,此渠隻是開始。水利營不能散,經驗更不能丟。接下來,我們要勘測規劃更多的塘壩、水庫,不僅要引水,更要學會蓄水,應對可能的乾旱。也要將這次修渠的得失,包括用了多少工、耗費多少料、遇到哪些難題、如何解決,都詳細記錄下來,編纂成冊。”
他轉向旁邊同樣激動不已的那幾個年輕記錄員:“你們整理的《水利營紀事》初稿我看了,很好。但還不夠細致。接下來,你們要分頭跟進,一隊負責核算不同工段的效率,總結如何分工更合理;一隊負責記錄材料消耗與效果,比如哪種石灰更耐水,石料如何開采運輸最省力;還有一隊,專門訪談渠老丈、陳師傅以及那些有經驗的民夫,將他們的口訣、土法、乃至失敗的教訓,都原原本本記下來。這不僅是為了修渠,更是為了立學!”
年輕人們聞言,神色更加肅然,紛紛躬身領命。他們意識到,自己手中那支筆,承載的份量有多重。
歡呼的人群漸漸散去,心滿意足地回去照看自家那終於得到灌溉的田地。水利營的民夫們則在短暫的興奮後,重新拿起了工具,開始清理渠道尾部的淤泥,加固一些略顯單薄的渠段。夯土聲、號子聲再次響起,卻比以往更多了幾分輕快與乾勁。
夕陽將金色的光芒灑在波光粼粼的新渠上,水麵倒映著藍天和遠處忙碌的人影。張遠聲獨自站在堰堤上,看著這自己親手推動誕生的景象,心中並無太多激動,隻有一種沉靜的責任感。水來了,隻是解決了生存的基本問題之一。如何利用這水,讓這片土地產出更多,讓跟隨他的人活得更好,乃至應對即將到來的、更嚴峻的外部挑戰,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他轉身,走下堰堤,身影融入那被夕陽拉長的、忙碌的人影之中。渠水潺潺,奔流不息,如同這個新生勢力前進的腳步,堅定地流向未知卻充滿可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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