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的冰淩在某個清晨悄然碎裂,順著渾濁的洛水向下遊漂去。岸邊的柳樹抽出了嫩黃的芽苞,田間地頭,越冬的麥苗開始返青,透出勃勃生機。
然而張家莊內外,卻無多少閒情逸致欣賞這春色。莊牆之上,新築的三角銃台已然成型,灰白色的“秦昌灰泥”與老牆的黃土色形成鮮明對比,如同給堡壘鑲上了一排猙獰的牙齒。銃台內側,堆放著用草席蓋好的滾木擂石,以及一箱箱標注著“危”字的木箱——裡麵是孫老鐵匠帶著人日夜趕工出來的“轟天雷”。
莊內空地,趙武正對著數百名編練的民壯進行操演。這些平日裡扶犁揮鋤的漢子,如今穿著統一的深藍色號褂,手持包鐵長矛,隨著簡單的鼓點,練習著前進、後退、轉向和最基本的刺擊動作。動作尚顯笨拙,隊伍也談不上齊整,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肅殺。
“刺!”
“收!”
趙武聲若洪鐘,在隊列前來回巡視,不時糾正著姿勢。他知道,真到了守城血戰之時,這些訓練或許粗淺,但至少能讓這些莊丁知道該往哪裡用力,能讓他們在恐懼中保持最基本的陣型。
鐵匠工坊區的煙火愈發熾烈。水力鍛錘的轟鳴幾乎從不間斷,新開辟的工棚裡,數十名學徒在老師傅的指導下,專心致誌地打磨著燧發機的零件,或是將定量的顆粒化火藥裝入油紙包,製成“遠聲銃”的標準定裝彈藥。張遠聲提出的“顆粒化”和“定裝”概念,經過反複試驗,雖未能完全杜絕啞火,卻極大地提升了火銃的射速和可靠性。
孫老鐵匠的胡子似乎又白了幾分,眼窩深陷,但精神卻異常亢奮。他親自守著“轟天雷”的最後一道檢驗工序,每一顆合格的鐵疙瘩,都被他像對待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放入鋪有乾草的木箱。
“五百顆……隻多不少!”他沙啞著嗓子向張遠聲彙報,聲音裡帶著完成使命的疲憊與自豪。
張遠聲拍了拍這位老匠人佝僂的肩膀,沒有多言。目光卻投向了北麵。
胡瞎子手下的夜不收如同春天的蟲子,更加活躍地滲透過洛水,甚至冒險深入甘泉山邊緣地帶。傳回的消息零零碎碎,拚湊出的圖景卻不容樂觀。
“不沾泥”張存孟在甘泉山老營頻繁調動人馬,幾支主力似乎都在向東南方向靠攏。“過天星”的前哨營地人數增加到了近兩百,而且運去了更多的糧草。更令人不安的是,有探子遠遠望見,營地裡有工匠在打造一種高大的木架,形製類似……簡易的投石機。
“他們在做準備,大規模的。”李信將最新彙總的情報放在張遠聲麵前,語氣沉重,“開春河水上漲,不利於渡河,但他們仍在加緊囤積物資,打造器械。所圖非小。”
張遠聲看著地圖上那個被重點標記的烽燧台,眼神冰冷。“他們在等。等一個他們認為合適的時機,或者……等他們主子許諾的,‘能克製火銃的家夥’送到。”
他沉吟片刻,對李信道:“讓秦昌商號下次出去,除了硫磺硝石,再多換購一批生牛皮和棉花回來。”
李信微微一怔:“這是……”
“火藥怕潮,銃管易損,將士會受傷。”張遠聲解釋道,“生牛皮可製防水裹具,棉花則是上好的金瘡藥原料和銃管清理材料。既然要打,就要把能想到的都準備周全。”
李信恍然,立刻記下。
“另外,”張遠聲補充道,“讓學堂蒙學部的孩子,也跟著蘇婉學些簡單的包紮止血。非常時期,多一分準備,或許就能多救一條命。”
命令下達,整個莊子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在春日的暖陽下,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風暴,進行著最後的、也是最緊張的忙碌。空氣中彌漫著灰泥的堿味、鐵匠鋪的煤煙味,以及一種無聲的、越來越濃鬱的硝煙氣息。
洛水對岸,那座烽燧台的望樓上,似乎也有人影,正隔著寬闊的河麵,遙遙望向這片蒸騰著生機與殺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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