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打的鋤頭木柄帶著毛刺,握在手裡有些紮人,但那份沉甸甸的堅實感,卻讓張遠聲紛亂的心緒安定了幾分。他將鋤頭輕輕靠在牆邊,燭光映照下,那冰冷的鋤刃仿佛能劈開眼前的迷霧。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莊子裡便有了動靜。
不是操練的號令,也不是迎敵的警鐘,而是各家各戶門軸轉動的吱呀聲,以及鐵器與地麵輕微的磕碰聲。人們沉默地走出家門,手裡拿著新舊不一的鋤頭、鐵鎬,在坊正和隊正的帶領下,按照總務堂劃分的區域,走向莊外那片被戰火蹂躪過的土地。
張遠聲也扛著那把新鋤頭,走出了莊門。
晨霧尚未散儘,洛水南岸的田野裡,已經散布開了稀疏的人影。有健壯的婦人也挽起袖子,跟在男人身後清理碎石斷箭;有半大的孩子提著籃子,將翻出的賊兵遺骸撿拾到一旁,準備統一深埋;甚至一些傷勢不影響行動的輕傷員,也咬著牙,用還能活動的手臂揮舞著工具。
沒有人高聲說話,隻有此起彼伏的挖掘聲和喘息聲,彙成一股低沉而頑強的旋律。
張遠聲選了一處靠近河岸、土質尚可的地方,揮下了第一鋤。泥土帶著濕氣,翻湧出清新的土腥味,掩蓋了下方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他動作不算熟練,但極其認真,一鋤接著一鋤,將板結的土地翻開,敲碎土塊,清理出碎石雜草。
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粗布短褂。周圍勞作的人們起初有些驚異地偷眼看著他們的莊主,但見他隻是埋頭苦乾,一言不發,那點驚異便化作了無聲的認同。漸漸地,沒有人再特意關注他,大家都沉浸在這重複而艱辛的勞作中。
生存的壓力,比任何動員令都更有效。
李崇文也出現在了田埂上,他沒有下地,而是拿著紙筆,不斷記錄著各處的進度、人數,以及遇到的問題。他看到張遠聲,快步走了過來,低聲道:“莊主,各處都已動起來了。隻是……人手確實緊張,按照這個速度,要想不誤夏種,至少還需半月。”
“不夠。”張遠聲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汗,“告訴各坊,十日內,必須完成所有可耕地的翻整。讓學堂年紀大些的孩子,下午也來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
李崇文略一遲疑,便重重點頭:“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眾人下意識地緊張起來,紛紛停下動作望去。隻見兩騎從北岸方向涉過洛水淺灘,奔回莊內,正是趙武派出的哨探。
張遠聲放下鋤頭,對李崇文道:“這裡交給你。”便大步向莊內走去。
總務堂內,剛剛卸甲的兩名哨探正在喝水,臉上帶著奔波的風塵。趙武拄著拐杖,已經等在那裡,神情專注。
“莊主,趙頭兒!”哨探見到張遠聲,立刻放下水碗稟報,“北岸二十裡內,未見大股賊兵。張存孟的人確實都縮回甘泉山方向了。但是……”
“但是什麼?”張遠聲問道。
“我們在北麵黑鬆林一帶,發現了新的馬蹄印,不多,大概三四騎,蹄鐵製式不像咱們這邊的,也不像賊兵那些雜牌貨。”哨探回憶著,“痕跡很輕,對方騎術很高,像是在……查看地形。我們順著痕跡追了一段,在洛水上遊一個廢棄的渡口附近,痕跡消失了。”
又是遊騎!而且這次是在上遊,一個容易被忽略的方向。
趙武眉頭緊鎖:“娘的,陰魂不散!莊主,讓我帶一隊人馬,去上遊搜一搜!老子倒要看看是人是鬼!”
“不行。”張遠聲立刻否決,“敵暗我明,對方騎術精湛,你帶步卒去搜,如同大海撈針,反而可能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甚至落入陷阱。”
他走到地圖前,目光落在那個廢棄的渡口。那裡河道相對狹窄,水流平緩,雖然廢棄,但稍加修繕,並非不能使用。
“他們的目標,可能不隻是偵察。”張遠聲沉吟道,“傳令給胡瞎子,讓他抽調兩個最機靈的夜不收,不要穿軍服,扮作逃荒的獵戶或樵夫,潛到渡口對岸的山林裡蹲著。不要主動出擊,隻負責看,看清楚到底是什麼人,什麼時候來,來乾什麼。”
“是!”哨探領命而去。
趙武有些急:“莊主,那我們就這樣乾等著?”
“當然不。”張遠聲看向趙武,“你的傷怎麼樣?”
“皮肉傷,不礙事!”趙武把胸膛拍得砰砰響。
“好。”張遠聲道,“從明天起,恢複日常操練。強度可以降低,但規矩不能廢。尤其是新補入的兵員,要儘快形成戰力。告訴弟兄們,賊人隻是暫時退去,仗,還有得打。不想下次身邊再倒下去人,現在就得把本事練紮實。”
“得令!”趙武眼中燃起戰意,拄著拐杖就要去安排。
“等等。”張遠聲叫住他,“操練之餘,抽調一部分人手,輪流參與莊牆的加固和水利清淤。我們現在,每一個人都要當成兩個人用。”
安排完軍務,張遠聲又去了一趟格物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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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裡,李信正在給年紀稍大的學生講解簡易的水力傳動。他用木片和繩索做了個簡單的模型,水流衝擊下,木輪緩緩轉動。孩子們睜大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張遠聲站在門口,李信停了下來。張遠聲示意他繼續,自己則走到後排坐下。
他聽著李信深入淺出的講解,看著孩子們眼中好奇與求知的光芒,連日來的疲憊仿佛被驅散了一些。這些孩子,才是張家莊真正的未來。他們在這裡學到的,不僅僅是聖賢書,還有格物致用的道理,是構建新秩序的基石。
課後,李信走了過來。
“遠聲兄,今日怎有空來此?”
“來看看希望的種子。”張遠聲看著散去的學生,輕聲道,“崇文,我們做的這一切,廝殺、耕種、建設,不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在一個更好的世道裡長大嗎?”
李信聞言,神情肅然,他望向窗外恢複了些許生氣的莊子,緩緩點頭:“是啊。隻是這條路,比想象中更難,也更長。”
“再難,再長,路也是人一步步走出來的。”張遠聲站起身,“學堂裡若有對匠作、水利特彆感興趣,手腳也靈便的孩子,可以讓孫老鐵匠和渠老丈他們帶著看看,或許能啟發些新想法。”
李信眼睛一亮:“此法甚好!學以致用,正當如此!”
離開學堂,日頭已經偏西。田地裡勞作的人們正在陸續返回,雖然依舊疲憊,但眼神裡少了些空洞,多了些踏實。他們看到了被翻整過的土地,看到了莊主與他們一同流汗,也聽到了學堂裡傳出的讀書聲。
希望,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勞作與堅持中,如同地裡的番薯苗,頑強地紮根,悄然生長。
張遠聲回到總務堂,拿起靠在牆邊的那把新鋤頭,手指拂過已被磨得光滑些的木柄。他知道,遊騎的陰影仍在,張存孟的威脅未除,內部的創傷也遠未愈合。
但此刻,他握緊了手中的鋤頭。
這,才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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