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外設立的粥棚,如同在絕望的泥沼中投入了幾塊堅實的墊腳石,暫時穩住了洶湧的流民潮。每日清晨,那幾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前都會排起長龍,稀薄的米粥雖然無法果腹,卻足以吊住性命,讓混亂的人群維持著最基本的秩序。
與此同時,李信主持的甄彆工作也在緊張地進行著。過程嚴格而迅速,重點考察流民的籍貫、來曆、身體狀況以及所掌握的技藝。大多數流民隻是茫然地搖頭,他們世代務農,除了種地彆無長處。但也偶有驚喜。
這天,一個負責登記的文書匆匆找到李信,指著名冊上一個名字,興奮地道:“李參讚,您看這個人!自稱姓陳,原是山西潞安府的軍戶匠籍,世代以打造腰刀為業,尤其擅長……淬火!”
淬火!這是決定刀劍硬度和韌性的關鍵工藝!李信精神一振,立刻親自去見這個叫陳石頭流民中叫這名字的頗多)的漢子。
那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皮膚黝黑、手指粗壯布滿老繭的漢子,雖然麵有菜色,眼神卻帶著匠人特有的執拗和一絲尚未磨滅的驕傲。麵對李信的詢問,他有些拘謹,但談及打鐵淬火,話語便流暢起來,甚至能說出幾種不同的淬火介質水、油、尿液等)對鋼口影響的門道。
“俺們潞安的刀,以前那也是貢品……”陳石頭說到一半,神色黯淡下去,“後來……後來匠戶逃亡,工坊也散了……”
李信沒有多問他的傷心事,直接道:“陳師傅,若你所言不虛,我莊內鐵匠坊正缺您這樣的老師傅。可願留下?待遇從優,若能帶出徒弟,另有獎賞。”
陳石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重重磕了個頭:“小的願意!隻求大人給口飯吃,給個地方讓小的掄錘子!”
類似陳石頭這樣有“一技之長”的流民,雖然不多,但陸陸續續也被甄彆出來幾個。有會硝製皮子的老皮匠,有會燒製粗陶的窯工,甚至還有一個曾在邊軍馬場伺候過戰馬的的老馬夫。這些人,都被作為特殊人才,優先吸納進了莊子,分配至各個坊作。
對於絕大多數除了力氣彆無長物的青壯流民,張遠聲也並未完全拒之門外。他頒布了《以工代賑令》:凡身強體健、無不良嗜好、願遵守莊規者,可簽下三個月的短工契,參與莊外的水利修繕、道路鋪設等工程,以勞力換取食宿及微薄工錢。三個月後,視其表現,再決定去留。
這道命令,既解決了莊子建設的人力短缺,又給了這些流民一條靠雙手掙命的活路,同時也設置了一個緩衝期,便於觀察和篩選。很快,一支由流民青壯組成的工程隊便組建起來,在莊丁的監督下,投入到熱火朝天的基建中。
人口的驟然增加即便是臨時性的),也給莊子的管理帶來了新的挑戰。尤其是語言、習俗的差異,以及部分流民中存在的懶散、僥幸心理。
這天傍晚,張遠聲路過新開辟的、專門用於安置短工流民的臨時營地附近,聽到裡麵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他示意護衛不要聲張,悄然走近。
隻見營地空地上,兩撥人正吵得麵紅耳赤。一撥是莊內派去管理營地的坊正和幾名老莊民,另一撥則是幾個新來的流民短工。爭吵的起因,竟是為了幾句口角——一個流民抱怨夥食裡沒有肉腥,被坊正斥責“不知感恩”,雙方由此爭執起來,甚至牽扯到了地域歧視。
“你們關中人就了不起了?要不是我們北邊擋著,韃子早殺過來了!”一個流民激動地喊道。
“放屁!是你們自己沒守住!跑到我們地界上還敢囂張?”一個年輕莊民反唇相譏。
場麵眼看就要失控。
張遠聲沒有立刻出麵彈壓,他轉身對跟在身後的李信低語了幾句。
第二天,一則新的通告貼在了營地和莊內各處:總務堂將開設“夜校特彆班”,每晚一個時辰,由李參讚親自教授,內容不限識字算數,更包括講解莊規、講述各地風土人情,乃至分析當前天下大勢。所有莊民及簽了工契的短工,皆可自願聽講。
第一晚,抱著好奇、疑惑或者純粹為了找個地方取暖的流民來了不少,將臨時充作教室的倉房擠得滿滿當當。李信沒有講大道理,而是從大家最關心的“吃飯”問題說起,分析了莊子目前的存糧、產出與壓力,又用淺顯的語言解釋了女真為何強大,邊鎮為何失守,將個人的命運與大的時代背景聯係起來。
他沒有回避矛盾,反而鼓勵大家說出各自的困惑和不滿,然後逐一解答、疏導。當有人再次提起地域之爭時,李信隻是問了一句:“若韃子真打到了關中,他們是會分你是北人還是南人,還是莊內人莊外人嗎?”
倉房裡沉默了片刻。
夜校的效果並非立竿見影,但一種溝通的渠道被建立起來,許多誤解和怨氣在交流中悄然消融。再加上“以工代賑”給了流民希望,嚴格的管理維持了秩序,莊子在吸納消化這股人口衝擊的過程中,雖然依舊忙碌緊張,卻並未出現大的亂子。
而鐵匠坊裡,陳石頭老師傅已經對著孫老鐵匠寶貝似的“破軍銃”銃管研究了半天,最後咂咂嘴,隻說了一句:“鐵水是好鐵水,就是這淬火的火候和時辰,怕是還能再琢磨琢磨……”
孫老鐵匠眼睛頓時亮了。
危機之中,往往蘊藏著轉機。人口的流動帶來了管理的難題,也帶來了稀缺的技藝和勞力;外部的壓力逼迫著內部的革新,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治理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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