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臨安皇宮,垂拱殿。
這,是天子日常理政之所。沒有金鑾殿的萬朝來賀,隻有皇權最私密的威嚴。
沈惟獨自一人,跪在冰冷的金磚大殿中央。
大殿鋪設的金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官袍,直刺膝蓋,但他仿佛毫無所覺。
他身穿嶄新的緋紅官袍,頭戴烏紗,五體投地。
“——臣,從七品承事郎,沈惟……”
“——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沒有回應。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隻有龍涎香那醇厚而霸道的香氣,混合著晨光中浮動的塵埃,壓在沈惟的脊梁上,重若千鈞。
沈惟跪得標準而謙卑。
他的額頭貼著冰冷的地麵,視線所及,隻有自己官袍袖口精細的紋路和前方禦座下模糊的陰影。在這極致的靜默中,聽覺變得異常敏銳,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中流動的嗡鳴。
但他的心中,那座高速運轉的心盤非玄學,是布局),卻早已將今日的死局……推演了千遍。
……皇帝,宋孝宗……)
……隆興二年……北伐慘敗……)
……史書記載,他性格多疑、善變,急於求成,卻又懼怕兵權旁落……)
……他今日宣我,)
——七分覬覦我的刀火炮煉鋼)。)
——三分忌憚我與建王和湯相的牽扯。)
……這,是一場不能贏的談判。)
……我,必須輸。)
——輸得漂亮。)
“……沈惟。”
良久。
禦座之後那九龍屏風後,終於傳來了一個威嚴而疲憊的中年男聲。
那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散了殿內凝固的空氣。
“……臣,在。”
“……你,可知罪?”
……轟!天子之怒,雖輕卻重!
沈惟感到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這不是恐懼,而是身體對極致危險的本能反應。他知道,每一個字的回應,都關乎生死。
“臣,”沈惟伏地叩首,聲音顫抖,卻不慌亂,“——臣,有罪!”
“哦?”皇帝的聲音,帶了一絲意外。
他認得如此乾脆?)
這完全不符合一個被指控謀反的臣子的反應,屏風後的目光,似乎銳利了幾分。
“哼!”
一聲冷哼,從禦座左側響起!
皇城司的錢公公錢寧),幽幽地跨了出來。
他像一條一直潛伏在陰影裡的毒蛇,終於等到了出擊的時機,臉上帶著一絲即將得手的獰笑。
“——聖上!”錢公公跪奏,聲音尖利:“沈惟!你身為朝廷命官!卻私造軍械!聚眾三百!”
“——更甚者!”
“——竟敢在西湖天子腳下……私自開炮!”
“——驚擾聖駕!威脅京畿!”
“——昨夜,宰相府的湯全管家,可是親自登了咱家的門,狀告你……”
“——謀反大罪啊!!”
……殺機,畢露!錢公公一上來,就扣死了謀反的帽子!他要用這最重的罪名,直接將沈惟壓垮,再無翻身之日。
沈惟伏在地上,渾身顫抖,仿佛嚇傻了。
這顫抖並非全然偽裝,直麵皇權的殺意,猶如凡人直麵山崩,但他強行將這生理性的戰栗,導入了自己預設的“劇本”之中。
“……不…”
“……臣……臣不敢……”
“不敢?!”錢公公厲聲喝道,“皇城司親眼所見!宰相府親自作保!你還敢狡辯?!”
“……臣不敢狡辯!”
沈惟猛地抬頭!
他臉上已滿是淚水!淚水瞬間湧出,在晨光下閃著淒惶的光,這是他精心準備的武器之一。
“——臣,萬死!!”
他不是對錢公公說,而是對著屏風後的皇帝,悲聲哭喊道:
“——聖上!”
“——臣……有罪!”
“——臣之罪,不在謀反!”
“——而在……”
“——在孝!!”
“……孝?”屏風後的皇帝,發出了一聲輕咦。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轉折,讓那威嚴的聲音裡透出了一絲真正的好奇。
錢公公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預想了沈惟的種種辯解,卻萬萬沒想到,對方會祭出“孝道”這麵大旗。
“聖上!”
沈惟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砰砰作響!
那撞擊聲在大殿裡回蕩,清晰而刺耳,彰顯著他的“痛悔”與“誠心”。
“——臣父沈振!”
“——因直言進諫,被貶瓊州!生死未卜!”
“——臣,身為子,卻無能為力!”
“臣聽聞家父即將大壽……”
“臣,心急如焚!”
“臣得神匠魯通,偶得上古煉鋼之法!”
“——臣,便想……”
“——便想連夜趕製五十塊精鋼!”
“——鑄成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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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往瓊州!遙祝父壽!”
“——以儘人子……”
“——最後一點孝心啊!!”
…………
大殿之上,鴉雀無聲。隻有沈惟“悲慟”的餘音和那幾聲叩頭的回響,在梁柱間慢慢消散。
錢公公目瞪口呆!
他的大腦一時有些空白,煉鋼……鑄碑……祝壽?!)這……這……)他……他竟敢用孝道……來當擋箭牌?!)這理由荒誕得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胡鬨!”
屏風後的皇帝,語氣中卻沒了怒意,反而帶了一絲好奇。作為以“孝”治天下的君主,這個理由雖然牽強,卻奇異地戳中了一個微妙的地方。
“…沈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