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器監,內核驗校場。
秋日的天空,高遠而湛藍,沒有一絲雲。但校場上的空氣,卻比三九寒冬還要冰冷、凝重。
四角豎立的旌旗,在蕭瑟的秋風中獵獵作響,卷動著肅殺之氣。
北麵,一座臨時搭建的觀禮台,鋪著厚重的紅毯。台上,幾十張花梨木太師椅,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個陣營。
左手邊,是兵部和樞密院的幾位大佬。他們身著緋色官袍,腰束金玉大帶,一個個麵容嚴肅,不苟言笑。他們是武將,是行家,眼神裡帶著最苛刻的審視。
右手邊,則是殿前司的幾位將軍。他們甲胄在身,刀柄在握,身上那股從屍山血海裡浸泡出來的鐵血煞氣,讓周圍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而最中間,最尊貴的位置上,卻隻坐了一個人。
錢公公。
他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穿著一身不起眼的暗紫色宦官常服,仿佛是來鄰家串門的老翁。他閉著眼,雙手攏在袖中,似乎已經睡著了。
可沒有任何人,敢於忽略他的存在。
他身後,侍立著兩名小黃門,如同兩尊沒有感情的雕像。他們代表的,是皇城裡那位至高無上的意誌。
湯全,就站在錢公公身後不遠處。他的身份,既是湯詢的宰相府裡的管家,同時他也是湯詢手下的一名從七品的文官,他今日沒有穿宰相府管家的常服,而是換上了一身從七品的文官袍,這是他身上掛著的虛銜。他垂手侍立,臉上掛著謙恭的微笑,但那雙眼睛裡,卻閃爍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看好戲的得意。
他的目光,不時瞟向台下角落裡,那個坐立不安的身影。
孫茂才。
這位軍器監的少監,今日的臉色比宣紙還要白。額頭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他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卻怎麼也擦不乾。那身嶄新的官袍,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肥肉上,說不出的狼狽。
他的目光,驚恐地在湯全、錢公公和空蕩蕩的校場中央來回遊移,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
快了……就快了……)
要麼他死,要麼我亡……)
湯全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享受這種將人生死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覺。
就在這時,校場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所有人,都將目光投了過去。
沈惟來了。
他依舊是一身緋紅色的承事郎官袍,麵容平靜,步履從容。仿佛不是來接受一場決定生死的勘驗,而是來赴一場風輕雲淡的茶會。
他的身後,跟著一名瘸腿工匠。
秦老頭。
老人今日換上了一身乾淨的匠人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的眼中,不再是往日的瘋癲與怨憤,而是一種混雜著無上驕傲與極致緊張的、朝聖般的光。
他的懷裡,抱著一個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長條狀物體。
他抱著它,就像抱著自己的性命,抱著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孩。
神臂弓!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微微一滯。
沈惟領著秦老頭,走到觀禮台下,對著台上,不卑不亢地長身一揖。
“軍器監承事郎沈惟,參見諸位大人,參見錢公公。”
錢公公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隻是從鼻腔裡,發出了一聲似有若無的“嗯”。
兵部的一位侍郎,姓李,是出了名的嚴苛。他看著沈惟,冷哼一聲。
“沈承事,休要多禮了。”
“聖上與我等,要看的不是你的禮數,是你手中的東西,是否配得上你奏疏裡寫的那些驚天動地之言!”
“若是貨真價實,自然是國之大幸。若隻是……嘩眾取寵……”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話裡的威脅,已然毫不掩飾。
“李侍郎說的是。”沈惟微微一笑,仿佛沒有聽出那話中的敲打之意,“是騾子是馬,總要拉出來遛遛。”
他轉過身,對著秦老頭,輕輕頷首。
秦老頭深吸一口氣,像是完成一個神聖的儀式,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錦緞,一層層解開。
“嗡——”
當那張弓完全暴露在陽光下的瞬間,觀禮台上,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
那是一張,前所未聞的弓。
通體呈現出一種幽暗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黑色。弓身並非一體,而是由數種不同的材料,通過精巧絕倫的榫卯與機括,完美地拚接在一起。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卻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洪荒凶獸,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殺氣。
它不像是一件凡間兵器。
更像是一件……藝術品。一件,隻為殺戮而生的藝術品。
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錢公公,也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此弓……可有名字?”錢公公的聲音,尖細而緩慢,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沈惟躬身答道:“回公公,此弓由嶽武穆王舊部秦師耗儘心血改良而成,晚輩不敢擅專。秦師為其取名‘神臂’,以記舊主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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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臂!
這兩個字一出,殿前司那幾位神情冷峻的將軍,身體不約而同地微微一震!
秦老頭的獨眼中,瞬間湧上一層滾燙的水霧。他猛地抬頭,看向沈惟,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從未給弓取過這個名字。
但這一刻,這個名字,卻比他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沈惟,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將這份天大的功勞,這份足以光宗耀祖的榮耀,輕描淡寫地,還給了他,還給了那麵早已蒙塵的“嶽”字大旗!
“好一個‘神臂’。”錢公公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那就……開始吧。”
“喏。”
靶子,早已立在三百步之外。這個距離,是尋常神臂弓的極限射程,再遠,便毫無準頭可言。
一名殿前司的都頭,親自上前,檢查了靶子,確認無誤後,揮動了令旗。
秦老頭親自上前。
他沒有用腳,而是用手,熟練地扳動了弓臂一側的一個小巧機括。
“哢噠。”
一聲輕微的脆響。
弓弦,被平穩而輕鬆地掛上。
觀禮台上,兵部幾位大佬的瞳孔,猛地一縮!
徒手上弦!
要知道,尋常神臂弓,皆需用腳力蹬開,費時費力。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這上弦速度快上一分,便多一分生機!
僅此一手,便已技驚四座!
孫茂才的臉色,又白了一分。他下意識地看向湯全,卻見湯全麵色如常,甚至還對他投來一個安撫的眼神。
慌什麼?好戲,才剛剛開始。)
秦老頭將弓架在一個特製的支架上,開始校準。
一名負責協助的軍器監匠人,快步上前,從箭囊中取出一支特製的破甲重箭,準備遞給秦老頭。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