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鄭碩用近乎苛刻的、解剖般的眼光細致地審視了每一台機器——那些大多是六十年代中前期的老家夥。
漆麵斑駁,銘牌模糊,有些地方甚至用鐵絲才能夠勉強捆紮固定住;
他還查看了積壓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原料和半成品倉庫,手指抹過貨架,留下清晰的痕跡;
他甚至還在工人宿舍區外駐足,沉默地觀望了一會兒那晾曬著破舊工裝、雜物亂堆、彌漫著生活窘迫感的淩亂環境。
每一個細微的審視動作,都讓梁永昌的心往下沉一分。
“鄭先生,這價格…真的太低了,低到骨頭裡了。”
梁永昌終於忍不住,搓著那雙指節粗大、指甲縫裡嵌著難以洗淨油汙的手,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沙啞,近乎哀求。
“這些機器…雖然舊是舊了點,但都是當年最好的牌子,保養好的話,再穩穩跑幾年絕對沒問題的。
還有這地段你也看到了,靠近公路,出貨入料,方便得很哪…”
他的話語重複著先前已經強調過的優勢,卻顯得底氣不足,像在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鄭碩並沒有立刻回應,甚至沒有看他。
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眼前一台老舊的注塑機所吸引。
他伸出右手,手指修長而穩定,輕輕拂過機器冰冷、帶著粘膩油漬和鏽跡的表麵。
他的動作很慢,指尖仿佛在讀取金屬的記憶,感受著歲月的磨損和疏於保養的粗糙。
他的眼神專注而冷靜,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鑒寶師在評估一件真偽參半的古董。在他的腦海中,數據飛速閃過。
相比未來墨方和拉杆箱龐大的訂單需求對產能和精度的苛刻要求;
興發塑料製品廠那個精明的、眼神閃爍、試圖坐地起價的老板,以及那個雖然設備稍新但空間局促到幾乎無法轉身、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香薰試圖掩蓋異味的小車間……
這裡雖破舊,卻骨架粗大,地域開闊,更有改造和擴張的潛力,如同一塊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
片刻的沉默壓得梁永昌幾乎喘不過氣。車間裡隻有遠處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敲打著時間。
“梁生。”
鄭碩終於開口,聲音平穩,不高,卻像冰冷的金屬片劃過寂靜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一個字都精準地砸在梁永昌最脆弱的地方。
“這些機器保養記錄缺失超過三年,關鍵液壓部件磨損嚴重,我看過油品顏色,已經是深黑帶屑。
至少三台機器的傳動係統運行時噪音異常,有明顯的撞擊雜音,不是簡單調試能解決,需要立即大修或更換核心部件。
那邊的工人宿舍環境,電線亂拉如蛛網,消防通道堵塞,勞工處若派人來查,開出的整改罰單恐怕就不是我今天出的這個價能覆蓋的了。”
他頓了頓,目光從機器上移開,銳利如刀,直直地看向梁永昌汗涔涔的臉。
“還有…你比市場上任何賣家都急著出手,是因為外麵那筆‘數’債務),利滾利,快到最後的期限了吧?
再拖下去,這廠子被他們接手,恐怕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你還要倒貼一身債。”
梁永昌的臉瞬間血色儘褪,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了一下,想辯解什麼,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