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權那尖細的嗓音在禦書房內回蕩，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他看似恭敬地垂首詢問，實則代表著背後那位即便退居幕後，依舊牢牢掌控著帝國最高權柄的太上皇。
景平帝端坐龍椅，指尖在冰冷的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麵上看不出喜怒。他心中已然明了戴權此來的目的——太上皇這是要保寧國府了。自己若此刻直接說出削爵的打算，必會被戴權以太上皇的名義駁回，屆時自己這個皇帝的臉麵置於何地？登基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太上皇無處不在的掣肘，尤其是在關乎勳貴集團的事務上。
景平帝心中冷笑。他清楚太上皇何嘗不知寧國府早已糜爛不堪，賈珍賈蓉父子更是酒囊飯袋，留之無益，反而敗壞風氣。但他更清楚，太上皇之所以還能穩坐龍庭之後，對朝局、尤其是軍權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依靠的正是這些盤根錯節的勳貴集團的支持。
這些勳貴，與國同休，彼此聯姻，關係錯綜複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寧國府雖是其中即將沒落的一支，但畢竟是開國八公之一，象征意義巨大。
太上皇今天的阻止自己除爵的目的很簡單，若今日自己以雷霆手段削了寧國府的爵位，其他勳貴會怎麼想？會不會人人自危，擔心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如果太上皇沒有保寧府，他們會不會因此與太上皇拉開距離，讓太上皇慢慢喪失對軍隊的掌控？
這雖然是景平帝願意看到的局麵。但他羽翼未豐，還需要時間，還需要隱忍。
電光火石間，這些念頭在景平帝腦中閃過。他壓下心頭那絲不甘與怒意，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沉吟，對著戴權緩緩開口道：“戴公公，寧府之事，朕已知曉，其行徑確實令人憤慨。然，如何處置，朕尚在思量，還未有定論。”他直接將皮球踢了回去，既不暴露自己的意圖，也將決定權交還給了太上皇一方。
戴權聞言，臉上那公式化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一分，仿佛早已料到景平帝會如此回應。他微微躬身，用那特有的腔調說道：“皇上仁德，思慮周全。隻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聽聞此事後，甚是震怒，覺得寧府實在有負聖恩，有辱門楣。”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景平帝的神色，才繼續道：“不過，太上皇也念及寧榮二公當年開國之功，勞苦功高。再者，勳貴子弟不肖，也非寧府一家之過。若因此便奪其爵位，恐寒了眾多功臣之心。”
鋪墊完畢，戴權終於說出了太上皇的最終決定：“故此，太上皇的意思乃是，寧府失德，不能不罰。便就此將錯就錯，廢黜賈蓉世子之位，永不複位！賈珍身為家主，教子無方，縱子欺君，罰俸一年，廷杖三十，以儆效尤！至於那過繼的賈薔，既已錄入宗譜，便依例承襲世子之位，頂替寧府，前往邊軍效力。此事，便如此了結吧。皇上以為如何？”
景平帝心中暗歎一聲，果然如此。太上皇此舉，看似懲罰，實則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廢了無用的賈蓉，罰了昏聵的賈珍，卻保住了寧國府的爵位傳承，用一個無足輕重的賈薔頂了兵役，既全了朝廷的體麵，又安撫了勳貴集團的人心。好一招釜底抽薪，又四平八穩！
“父皇思慮周詳，處置得當。”景平帝麵無表情，聲音平穩無波，“便依父皇之意辦理。戴公公，有勞你親自去寧國府宣旨吧。”
“奴婢遵旨。”戴權躬身領命，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退出了禦書房。
看著戴權離去的背影，景平帝的眼神漸漸變得深邃而冰冷。今日之屈，他記下了。削爵之念，並未消散，隻是暫時壓下。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更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在經曆今日之後，對賈琮的期待更上一層樓。
戴權手持拂塵，乘著宮中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依舊籠罩在恐慌氣氛中的寧國府。賈珍早已得到消息，強忍著心中的忐忑，帶著腿上夾板還未拆的賈蓉，以及新晉世子、臉色發白的賈薔，連同尤氏等一乾女眷，慌慌張張地大開中門，跪迎聖旨。
戴權站在香案之前，展開那卷黃綾聖旨，尖聲宣讀。當聽到“廢黜賈蓉世子之位，永不複位”時，賈蓉直接癱軟在地，麵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他完了，徹底完了！本來想著暫時讓賈薔當世子，等他死了世子就還是自己的，就算活著回來，這種外人怎麼能繼承爵位，想辦法奪回來就是了，可是如今世子之位徹底沒了，日後在這府裡，他還能有什麼地位？
緊接著，“賈珍罰俸一年，廷杖三十”的話語如同冰水澆頭，讓賈珍渾身一顫。罰俸他不在乎，寧國府不缺那點銀子，可廷杖三十……想想前些日子被廷杖時，那碗口粗的棍子落在身上的滋味，他就覺得股間劇痛，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但與此同時，一股劫後餘生的僥幸又湧上心頭，至少……至少爵位保住了！不用去邊關送死了！
而當聽到“賈薔繼任世子，即日準備，前往邊軍效力”時，跪在後麵的賈薔心情更是複雜到了極點。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衝上頭頂！世子！他賈薔竟然成了寧國府的世子！這意味著他從此一步登天，不再是那個依附伯父、看人臉色的旁支子弟，而是未來的寧府的主人！然而，這狂喜還未持續一瞬，就又想到了前往邊軍效力！邊關……那可是會死人的地方！雖然他早就知道賈珍這套操作就是為了讓自己代替他去邊軍效力，有所心理準備。可是真實經曆這種剛剛觸摸到潑天的富貴，轉眼就要被推向死亡的邊緣？這巨大的落差讓他臉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尤氏等人則是暗暗鬆了口氣，不管怎樣，老爺和蓉兒的命保住了，爵位也保住了，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戴權宣讀完旨意，看著下方神色各異、精彩紛呈的寧府眾人，尤其是那如喪考妣的賈蓉和臉色慘白的賈珍，心中冷笑，麵上卻淡淡道：“賈將軍，謝恩吧。這廷杖，是現在領了，還是擇日自己去刑部衙門領受啊？”
賈珍一個激靈，連忙磕頭：“臣……臣謝主隆恩！臣……臣稍後便去刑部領罰！”他哪裡敢讓戴權帶來的宮中侍衛當場行刑，那給銀子都不一定管用？
“嗯。”戴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將聖旨交給賈珍，便不再多留，轉身登車回宮複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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