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之上，夜色已濃。畫舫燈火如星，倒映在墨色綢緞般的水麵上，隨波光碎成點點金鱗。方才那陣疾風來得突兀，去得也快，隻餘下簷角風鈴兀自叮咚，以及少女手中那失而複得、仿佛被無形之手溫柔送回的詩稿。
獨孤鳳垂眸看著掌心詩稿，其上墨跡未乾，仿佛還殘留著方才指尖的溫度。她並未立刻抬頭，而是用指尖極輕地撫過紙麵，感受著那絕非風力所能及的、恰到好處的送回力道。沒有一絲煙火氣，精準得令人心驚。
她緩緩抬首，目光越過畫舫雕欄，落向不遠處那艘尋常客船窗邊卓然而立的青色身影。月光、水光、燈火勾勒出他朦朧的輪廓，看不清具體容貌，隻覺其身姿挺拔，道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氣質清冷沉靜，與周遭的喧囂市井格格不入，仿佛謫仙臨凡，偶然駐足於此。
驚疑、好奇、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欲，瞬間壓過了最初的愕然。
她定了定神，將心中波瀾斂於秋水般的眸底，朝著那道身影所在的方向，盈盈一福，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竟清晰地穿透了碼頭的嘈雜，落入對方耳中：
“小女子獨孤鳳，多謝道長援手。敢問道長尊號？”她故意點明“道長”二字，顯是已從裝束上看出端倪，語氣不卑不亢，既有世家女的禮數，又帶著才女特有的落落大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傲然。
淩霄迎著她的目光，見這少女靈秀內蘊，氣度不凡，心知絕非尋常人物。他稽首還禮，聲音平和淡然，卻同樣清晰地回蕩在獨孤鳳耳畔：“貧道清玄，山野散人。區區小事，姑娘不必在意。”
清玄？獨孤鳳在心中細細咀嚼這道號，卻想不起江湖上或是道門中有哪位出名人物與此相符。山野散人？哪有山野散人能有這般隔空攝物的玄妙手段？
她好奇心更盛，眼見對方氣度超然，並無尋常男子見到她容貌家世後的局促或熱切，反而生出幾分真正交談的興趣。她嫣然一笑，如月色下的優曇初綻：“原來是清玄道長。道長適才手段，神乎其技，令鳳兒大開眼界。鳳兒平日亦喜讀些詩書，方才見道長氣度，必是雅人。若不嫌棄，可否請道長移步，過船一敘？鳳兒新得幾句歪詩，正苦無高人指點。”
她話語說得漂亮，既表達了謝意，又拋出了詩文探討的由頭，讓人難以拒絕。且直接邀請陌生男子上自己的畫舫，足見其性情中自有幾分不拘小節的灑脫與自信。
淩霄略一沉吟。他南下本為遊曆煉心，體悟紅塵百態。眼前這位獨孤姑娘顯然出身不凡，見識廣博，與之交談，或能更快了解此地方方麵麵。且觀其氣息，雖非武道宗師，卻也根基紮實，隱有劍氣內蘊，絕非普通閨秀。
“姑娘盛情，貧道卻之不恭。”他微微一笑，並未推辭。
話音落下，也不見他如何作勢，身形便如一片輕盈的羽毛，自客船窗邊悄然飄落，足尖在渾濁的河麵上輕輕一點，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人已如青煙般掠過數丈距離，輕飄飄地落在畫舫船頭，站在了獨孤鳳麵前。整個過程無聲無息，仿佛不是飛躍，而是被清風自然而然地送了過來。
獨孤鳳美眸中異彩再閃，這次是真正的驚歎了。輕功高手她見過不少，但能將身法施展得如此舉重若輕、不帶半分煙火氣的，卻是聞所未聞！這位清玄道長，果然深不可測。
她側身引路，將淩霄請入畫舫。艙內布置得極為雅致，琴棋書畫俱全，熏香淡雅，與主人氣質相得益彰。侍女奉上香茗後便悄然退下。
兩人分賓主落座。獨孤鳳果然取出詩稿，與淩霄探討起來。她於詩文一道造詣極深，言辭機敏，見解獨到。淩霄雖不專精此道，但他穿越而來，腦海中中華數千年詩詞瑰寶信手拈來，更兼修道後心境澄明，看問題往往直指本質，偶爾引用幾句《道德》、《南華》中的句子，其意境之高遠、蘊含哲理之深邃，更是讓獨孤鳳美目連連，隻覺對方每一句話都發人深省，遠超尋常文人墨客的範疇。
她原本隻是出於好奇和禮節邀請，此刻卻真正沉浸在這難得的交流之中，仿佛麵對的不是一個初次見麵的道人，而是一位學貫古今的隱士大賢。
交談中，淩霄也得知獨孤鳳乃長安獨孤閥嫡係子弟，此次是隨家族商船南下遊曆，增長見聞。獨孤閥，四大門閥之一，勢力盤根錯節，堪稱帝國柱石。這少女身份之尊貴，遠超他之前預料。
然而她言談之間，並無太多驕矜之氣，反而對江湖軼事、天下風雲頗有興趣，偶爾提及家族，語氣中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仿佛那顯赫的門楣對她而言，亦是一種無形的束縛。
不知不覺間，月上中天。碼頭上傳來客船船老大的吆喝聲，催促旅客回船，即將啟航。
獨孤鳳這才驚覺時光飛逝，心中竟生出幾分不舍。她看向窗外那艘普通的客船，又看向眼前這位談吐不凡、神秘莫測的清玄道長，忽然心念一動，脫口而出：“道長可是欲往南方遊曆？”
淩霄頷首：“正是。”
獨孤鳳眼中閃過明亮的光彩，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熱切：“鳳兒家中商船亦要南下，經揚州，往餘杭一帶。道長若不嫌棄船行緩慢，不如與鳳兒同行一段？路上也好繼續向道長請教詩文哲理。”她頓了頓，補充道，“船上清靜，絕不會有人打擾道長清修。”
這個邀請，比方才更加直接。她著實覺得與這位道長交談獲益匪淺，不忍就此彆過。
淩霄看著眼前少女期待的眼神，略一思忖，便欣然應允：“如此，便叨擾姑娘了。”
南下之路正需一個引路人，這位獨孤閥的千金，無疑是最佳人選。而且，他隱隱感到，與這位靈秀少女同行，或許這南下的旅途，會比他預想的更加有趣。
畫舫緩緩駛離碼頭，與那艘客船一前一後，融入了運河沉沉的夜色與浩渺的煙波之中。新的篇章，隨著這流水，悄然翻開了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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