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順流南下，將姑蘇城的紛擾遠遠拋在了身後。運河兩岸的景致悄然變幻，屋舍的粉牆黛瓦漸次被更加茂密的水鄉植被所取代，稻田阡陌縱橫，遠處青山如黛，空氣濕潤而清新，仿佛連風都帶著綠意。
連日的同行，淩霄與獨孤鳳已不似初時那般客套。多數時候，淩霄於艙內靜坐，或於船頭觀想水汽流轉，感悟自然道韻。獨孤鳳則時而撫琴，時而讀書，偶爾興起，也會提筆寫幾句詩，卻不再輕易拿來“請教”，似是怕被對方一眼看穿那點小心思，又似是覺得尋常詩詞在對方那深不可測的學識麵前，顯得有些稚嫩。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透過紗簾變得柔和。畫舫駛入一段較為開闊的河道，水流平緩。獨孤鳳命侍女在船頭擺上小幾，奉上清茶與幾樣江南細點。
“道長連日靜修，可覺悶否？”獨孤鳳親手斟了杯茶，推到淩霄麵前，唇角含笑，“南地風光與北國大不相同，雖無塞外蒼茫，卻也彆有一番精巧意趣。”
淩霄接過茶盞，道：“天地造化，各有其妙。北地雄渾，令人胸襟開闊；南國靈秀，使人心神寧靜。皆是道之所存，何分高下。”他目光掠過兩岸無邊的翠色，緩聲道，“便如此水，奔流不息，滋養萬物，卻從不居功，近乎於道。”
獨孤鳳聞言，眼眸微亮，隻覺得對方隨口一句，都蘊含著令人深思的哲理。她沉吟片刻，似是隨口問道：“道長雲遊四方，見識廣博。不知對如今這天下大勢，有何看法？”
她問得看似隨意，端著茶盞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些。身為獨孤閥核心子弟，她雖不直接參與那些權力傾軋，但耳濡目染，對天下格局自是極為敏感。她很想聽聽，這位超然物外的道人，會如何看待這紛擾的世道。
淩霄看了她一眼，豈會不知她話中試探之意。他放下茶盞，聲音平淡無波：“貧道山野之人，偶涉紅塵，隻見百姓營營，眾生百態。至於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非我所願置喙。”
獨孤鳳卻不肯輕易放過，追問道：“道長何必過謙。鳳兒雖久居深閨，亦知如今天下並非太平盛世。北方突厥虎視眈眈，門閥世家盤根錯節，各地義軍時起……就連這看似平靜的江南，恐怕也是暗流湧動。”她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與她年紀不符的凝重，“便是我獨孤家，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內裡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處處需得權衡算計。”
這話已帶了幾分交淺言深的意味，顯是她連日來與淩霄交談，覺得對方並非搬弄是非之人，方才流露些許真實情緒。
淩霄目光微動，知她所言不虛。通過這幾日獨孤鳳偶爾提及的零星信息，結合係統所傳知識，他對這大隋唐）地界的勢力分布已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四大門閥：宇文閥權勢最盛，把持朝綱，卻驕橫跋扈，樹敵無數；獨孤閥乃後族外戚，富貴已極，深得帝心，卻也因此成為眾矢之的；宋閥遠在天南，根基深厚，儼然獨立王國，對中原局勢隔岸觀火；李閥據守太原，看似低調，實則韜光養晦，潛龍在淵。
更有超然世外的慈航靜齋與靜念禪院，雖為方外之地，卻每每於天下動蕩之際派出傳人，擇選“真命天子”，其影響力不容小覷。
而與這些“白道”勢力相對的，便是神秘詭異、行事乖張的魔門兩派六道，其勢力滲透朝野江湖，所圖非小。
這天下，確實如同一張繃緊的弓弦，看似平靜，實則隻需一個火星，便能燃起滔天烈焰。
見淩霄沉默不語，獨孤鳳自顧自說了下去，語氣中帶著些許無奈與自嘲：“有時想想，倒不如生在尋常百姓家，雖清貧些，卻也自在。不必整日困在這錦繡牢籠裡，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家族，連喜歡讀什麼書，練什麼劍，都要考量是否‘合適’。”她伸出纖指，輕輕劃過光滑的紫檀木小幾邊緣，“便如這運河之水，看似浩蕩自由，實則流向早已注定，由不得自己。”
淩霄靜靜聽著，直到她語帶悵然地停下，方才緩緩開口。他並未直接評論門閥世家，也未指點江山，隻是望著那奔流不息的河水，聲音沉靜而通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短短六個字，卻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獨孤鳳的心坎上。
她嬌軀微微一震，驀然抬頭看向淩霄，美眸中充滿了震驚與複雜的光芒。她自幼所聞所見，皆是家族利益、權力博弈、天下霸業，何曾有人從這般角度……從那些最微不足道的升鬥小民的角度，去看待這紛擾的亂世？
這六個字，剝去了所有華麗的外衣，直指那被無數英雄豪傑、野心家們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本質。無論誰勝誰負，誰登大寶，真正承受苦難的，永遠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數。
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羞愧感湧上心頭。她方才那點關於自身“不自由”的感歎，在這六個字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和……矯情。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青袍道人那平靜無波的側臉，忽然覺得，自己以及自己身後那顯赫的家族，乃至這天下間所有爭名逐利之人，在這位道人的眼中，或許都如同戲台上來來往往的伶人，上演著一出出或悲或喜的戲碼，而他卻隻是台下最清醒的看客。
沉默良久，獨孤鳳才輕輕籲出一口氣，語氣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上了幾分真正的敬意：“道長一言，振聾發聵。是鳳兒……淺薄了。”
她不再追問天下大勢，隻是默默品著那已然微涼的茶，心中卻仿佛被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戶，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畫舫繼續南行，水聲潺潺。兩人一時無話，卻有一種奇異的寧靜氛圍在船頭彌漫開來。
淩霄知道，這番話已在這位獨孤閥千金的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至於這種子將來會開出怎樣的花，結出怎樣的果，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而他對這南方世界的了解，也通過這位特殊的“向導”，變得更加立體和深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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