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崖下的這座小鎮，與其說是鎮子，不如說是個依附著魔教總壇而生的巨大巢穴。客棧裡魚龍混雜，酒氣混著汗味，還有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都在昏暗的油燈下發酵。淩霄要了間最僻靜的上房，關上房門，外間的喧囂便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水膜，變得模糊不清。他並不需要睡眠，隻是盤膝坐在榻上，窗外，黑木崖巨大的陰影幾乎將半個鎮子都吞沒了，像一頭匍匐的巨獸。
白日裡感知到的那股混亂漩渦和深處銳利的光點，始終在他心頭縈繞。“天下第一……”他輕輕搖頭，這四個字承載的分量太重，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綜錯複雜、高手輩出的世界。掃地僧的深不可測，喬峰的剛猛無匹，都堪稱絕頂，但這東方不敗的氣息，卻獨樹一幟，走了一條常人難以想象、甚至不敢想象的路子。
念頭微動，神識便如無形無質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漫出房間，向著那座孤峰蔓延而去。夜色成了最好的掩護，他的神識輕鬆避開了崖上明崗暗哨那點可憐的氣機感應，越過一道道險峻的關隘，直抵後山。
與前山森嚴的守衛不同，後山顯得異常靜謐，甚至可以說……精致得有些詭異。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園出現在神識的“視野”中，雖是秋末，園中卻依舊盛開著大片不合時宜的、顏色穠麗到妖異的花朵，異香撲鼻。而在花園中央，一座小巧的亭子裡，正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極其紮眼的大紅衣裳，在月光下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他背對著淩霄神識探來的方向，身姿窈窕，竟帶著幾分女子般的柔媚。手中正拿著繡花繃子，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根細如牛毛的繡花針，飛針走線，動作快得隻留下一片模糊的殘影。
若非淩霄神識足夠強大，幾乎無法捕捉那針線的軌跡。每一針落下，都精準無比，繡出的圖案繁複華麗，但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小小的繡花針上，竟附著著一股凝練到極點的氣勁！針尖刺破綢緞的細微聲響，在他神識感知中，不啻於利刃劃破空氣的尖嘯。那氣勁陰柔至極，卻又無堅不摧，仿佛能輕易穿透最堅硬的金鐵。
這便是東方不敗了。
淩霄“看”得愈發仔細。此人周身氣息圓融，似乎與這片小天地都融為了一體，那快如鬼魅的動作間，竟透著一股詭異的美感。然而，當他的神識嘗試觸及更深處時，卻感受到一種不自然的盈虧交替。就像一輪明月，光華璀璨，但內裡卻有著固定的陰晴圓缺，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圓滿。尤其是其氣血運轉，雖澎湃洶湧，遠超尋常宗師，卻在至陽至剛的路徑上，硬生生拐入了一條極陰的岔路，導致根基處有種難以言喻的虛浮和彆扭。
“果然如此……”淩霄心中暗歎。這《葵花寶典》確是走了捷徑，以極端之法催生出極端的力量，將速度與詭異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堪稱凡俗武學的某種極致。但代價亦是慘重——陰陽失衡，人道有虧。這等武功，練到深處，人還能算是完整的人嗎？恐怕心性也早已隨之扭曲，沉溺於這種擁有無敵力量卻又殘缺不全的自我認知之中。
就在這時，亭中的東方不敗似乎繡完了一處關鍵，動作微微一頓。他並未回頭，卻用一種異常尖細、聽不出男女的嗓音悠然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這滿園的花草聽：“這並蒂蓮的花蕊，總是最難繡的，多一針則俗，少一針則寡……唉，也不知蓮亭今日的藥，喝了沒有？”
語氣中竟帶著幾分嗔怪和牽掛，與那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形成了荒謬的對比。
淩霄的神識悄然收回。窺一斑而知全豹，這“天下第一”的虛實，他已了然於胸。強，是真的強，那根繡花針的鋒芒，足以讓絕大多數所謂的高手望塵莫及。但悲哀，也是真的悲哀，困居於這方寸花園，心神係於一人，力量走向歧途而不自知，或者說，已不願自知。
他睜開眼，房中依舊寂靜。鎮子外的黑木崖，在夜色中沉默著，但那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卻因為方才那一瞥，而變得更加具體了。東方不敗是這場風暴的中心，卻也可能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這場大戲，看來比預想的還要複雜幾分。
窗外，有夜梟啼叫，聲音淒厲，劃破沉寂的夜。淩霄重新闔上眼，不再去探查，隻是靜靜等待著，那必然會被引爆的明天。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之下，纏繞的因果戾氣，可不比少室山上來得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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