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風沙與血腥氣，終究被遠遠拋在了身後。
淩霄並未施展什麼騰雲駕霧的大神通，隻是如同一個最尋常不過的遊方道人，一步步丈量著山河。他走得並不快，青衫步履，穿過剛冒出嫩芽的北方原野，越過開始解凍、汩汩流淌的江河，感受著腳下大地從凜冬的死寂中逐漸複蘇的蓬勃生機。這種緩慢的行走，本身也是一種修行，一種將心神從之前那雷霆萬鈞、執掌生殺的狀態下，逐漸沉澱、收斂的過程。
十餘日後，濕潤的水汽開始彌漫在空氣裡，景致陡然一變。阡陌縱橫，小橋流水，白牆黛瓦的村落點綴在初綻新綠的稻田之間，吳儂軟語隨風隱約傳來。他已踏入了江南地界。
與北涼的肅殺、邊關的蒼涼截然不同，這裡的風物細膩而溫婉，連空氣都仿佛帶著一股甜軟的味道。隻是，在這片看似和平安樂的景象之下，淩霄那敏銳的神識，卻捕捉到了與北方同源、卻更為隱晦的絲絲異樣。那並非衝天的煞氣，而是一種如同水底暗流般的、陰冷的侵蝕感，混雜在人間煙火氣中，不易察覺，卻如附骨之疽。
這一日，天色漸晚，細雨迷蒙。他行至杭州地界，並未入那繁華喧囂的城中，而是在西子湖畔，尋了一處頗為幽靜、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臨湖客棧住了下來。客棧名“聽雨”，倒也應景。
推開雕花的木窗，湖光山色便撲麵而來。細雨如絲，落在湖麵上，漾開無數細密的漣漪，遠處的雷峰塔籠罩在煙雨之中，影影綽綽，平添幾分詩意與神秘。湖麵上有幾艘畫舫悠然滑過，絲竹管弦之聲隔著水霧傳來，縹緲得不甚真切。
他正憑窗靜觀，神識如水銀瀉地，不著痕跡地拂過湖麵，感受著這片土地獨有的靈韻與那潛藏的暗流。忽然，一陣清越婉轉、卻又帶著幾分難以言喻孤寂的琴音，穿透雨幕，傳入耳中。
琴音來自不遠處另一座臨水而建的精巧畫舫，比湖上其他遊船都要雅致幾分。彈琴者技藝極高，指法純熟，更難得的是曲中蘊含的情致，並非尋常的歡愉或閨怨，而是一種對自然、對生命的深刻感悟，隱隱竟觸及了一絲“道”的韻律，雖極其微弱，但在這凡俗塵世，已屬難得。
淩霄目光微動，並未以神念強行探查，隻是靜靜地聽著。琴音嫋嫋，與這湖光山色、迷蒙煙雨融為一體，竟讓他因北涼之事而略顯緊繃的心神，舒緩了幾分。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對麵畫舫的珠簾被輕輕挑起，一名身著月白襦裙的女子在侍女的攙扶下，款步走到舫邊，目光恰好望向淩霄所在的窗口。
隔著數十米的湖麵，細雨如紗，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女子約莫二八年華，容顏清麗絕俗，氣質空靈，宛如從水墨畫中走出的人物。她並未因窗口站著一位陌生道人而訝異，也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怯，隻是微微頷首，唇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探尋意味的淺笑。她的眼睛很亮，如同浸在秋水裡的星辰，既有江南女子的溫婉，又透著一股遠超同齡人的通透與聰慧。
淩霄亦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禮。他看得出，這女子並非修行之人，身上並無任何真氣或法力的波動，但其靈性之充沛，心境之澄澈，實屬罕見。方才那曲中之“意”，並非虛妄。
女子並未多言，再次微微一禮，便與侍女轉身回到了畫舫之內。珠簾落下，掩去了她的身影，唯有那若有若無的幽香，似乎還殘留在這濕潤的空氣裡。
淩霄收回目光，心中了然。此女，恐怕便是這江南地界，某位名聲在外的才女了。隻是不知，她這身非凡的靈性，是福是禍。在這暗流潛湧之地，過於出眾，有時並非好事。
他關上半扇窗，隻留一隙通風，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遠處畫舫再次響起的、更為輕柔平和的琴音，緩緩閉上了眼睛。
心神沉入體內，內視那浩瀚如星海的丹田紫府，以及那纏繞在其上、比之前更加清晰和複雜的因果之線。與北涼、與徐鳳年、與李淳罡的因果，粗壯而明亮，帶著血與火的氣息；而與這江南之地，與方才那驚鴻一瞥的女子，一條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新生因果線，似乎也正在悄然萌芽。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心中再次掠過這個念頭，卻已無波瀾。
既然入了這紅塵，便避不開這萬丈因果。北涼之事是挽狂瀾於既倒，聲勢浩大；而這江南之行，恐怕便是於無聲處，聆聽驚雷了。
他就在這淅瀝的雨聲與若有若無的琴音中，靜靜調息，感悟著這方天地與水相關的法則，地煞術中的“禁水”、“履水”、“禱雨”等神通符文在心間緩緩流轉，與窗外那浩瀚的西子湖水汽隱隱呼應。
夜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彌漫開來，將整個西湖溫柔地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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