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輕輕撩起暖閣的錦簾,側身恭敬地引著歐陽鐸往裡走。
青石板路上,兩人的腳步聲輕得如同落雪般細微。
“陛下,歐陽先生到了。”
劉瑾弓著腰,小心翼翼地回話,眼角餘光瞥見歐陽鐸攥著布包的手緊了緊,指節都泛出了白色。
朱厚照正對著窗台上的臘梅出神,聽到聲音轉過身來。
他臉上沒有半點帝王的威嚴,倒像個剛放學的少年。
他擺了擺手:“你下去吧,順帶把韓文給朕找來。”
“奴婢遵旨。”
劉瑾連忙應道,又轉頭給歐陽鐸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他放規矩些。
隨後,他踮著腳退了出去,臨走時還細心地把錦簾放了下來。
暖閣裡隻剩下兩人。
燭火在銅爐的熱氣裡微微晃動,將歐陽鐸的影子投在牆上,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是頭回進皇宮,也是頭回見天子,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龍涎香,腿肚子直打顫,慌得連行禮都忘了。
“學生……學生歐陽鐸,叩見陛下。”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咚”一聲跪在了冰涼的金磚上,額頭差點磕到地麵。
朱厚照連忙走過去,伸手扶他:“起來吧,不用多禮。”
指尖碰到歐陽鐸的胳膊,他才發現這秀才穿得竟如此單薄,青衫的料子粗得硌手。
歐陽鐸被扶起來時還低著頭,眼睫毛顫得像振翅的蝶,聲音細若蚊蚋:“謝陛下。”
“坐。”
朱厚照指了指旁邊的紫檀木椅,自己先坐回了主位,又吩咐侍立的小太監:“給歐陽先生倒杯熱茶,要溫的。”
小太監應著去了。
歐陽鐸這才敢偷偷抬眼瞄了瞄朱厚照。
年輕的天子穿著件月白常服,袖口繡著朵小小的龍紋,臉上沒留胡須,笑起來時眼角還有點少年氣。
倒比他想象中親和得多,可越是這樣,他心裡越慌,總怕自己哪裡失了禮。
“家是泰和的?”
朱厚照先開了口,語氣像拉家常,“路上走了幾日?錦衣衛沒慢待你吧?”
“回陛下,學生家在泰和鄉下。”
歐陽鐸連忙欠身,“路上走了八日,錦衣衛的官爺待學生極好,吃住都妥帖。”
他說著又低下頭,“學生……學生沒想到陛下會召見,實在惶恐。”
“惶恐什麼?”
朱厚照笑了,端起自己的茶盞抿了口,“朕聽說你在江西學政副官家教書?平日裡除了講書,還愛琢磨些什麼?”
這話正好問到了歐陽鐸熟悉的事。
他緊繃的肩膀鬆了鬆,小聲回道:“回陛下,學生除了講書,最愛看的是《九章算術》,尤其是‘均輸’‘粟米’兩篇,總覺得裡頭的算法有意思。”
“前些日子還給學生們講怎麼算田畝稅,隻是……隻是學生瞎琢磨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九章算術》?”
朱厚照眼睛亮了亮,往前傾了傾身子,“朕也看過那書,裡頭的‘方田’篇算土地麵積,倒是清楚,可真要用到收稅上,就不那麼容易了吧?”
歐陽鐸沒想到天子也懂算學,驚訝地抬起頭,眼裡閃了點光:“陛下說得是!”
“就說泰和那邊,有的地是水田,有的是旱地,水田收稻子,旱地收麥子,往年按畝收稅,不管年成好壞都按一個數,遇著災年,百姓就得把種子都交上去,實在難。”
他越說越順,倒忘了緊張,手指在桌沿上比劃著:“學生琢磨著,若是能按收成算,好年成多收點,災年少收點,再把水田旱地分開算,或許能讓百姓鬆快些。”
“隻是……隻是這法子從沒試過,學生也不敢瞎說。”
朱厚照聽得認真,手指在桌麵輕輕敲著。
他要的就是這個,不是隻會讀死書的酸秀才,是肯琢磨實際事的人。
他原以為得費些勁引話,沒想到這歐陽鐸自己就說到了點子上。
“瞎琢磨怎麼了?”
朱厚照擺擺手,語氣裡帶了幾分讚許,“天下的事,不都是從瞎琢磨開始的?”
“朕問你,若是讓你管一縣的稅,你怎麼讓百姓肯交稅,朝廷又不虧空?”
歐陽鐸被問得一愣,臉瞬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