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之中,冰塊已然融了半盆。
水漬順著銅盆邊緣潺潺而下,在青磚上積聚成一小灘。
朱厚照慵懶地靠在軟榻上,手中悠悠轉著枚玉扳指。
他的眼神,直直落在炭盆裡跳動的火星上,竟真的半個時辰都未言語。
站在底下的百官,此刻可真是遭了罪。
李東陽年近六十,腰疾已犯多年。
此刻,他背挺得筆直,冷汗卻順著鬢角不斷下滑,貼在皮膚上涼颼颼的。
張昇的情況更是不濟,痛風的老毛病已纏了他十年。
右腳掌踩在地上,每一秒都如踩在針尖上,身子忍不住往旁邊歪了歪,又趕忙直起來。
就連身體骨比較不錯的劉大夏,也覺膝蓋發僵。
秋老虎雖烈,暖閣裡有冰塊,可久站不動,寒氣順著褲腳往上鑽,骨頭縫裡都透著冷意。
“這陛下……是故意的。”
有人在心裡暗自嘀咕。
是啊,誰都看得出來。
陛下坐著,他們站著。
陛下喝著熱茶,他們咽著口水。
陛下年輕力壯,他們老胳膊老腿。
這哪是等他們表態,分明是在熬他們呢。
李東陽偷偷瞥了眼朱厚照,見少年天子眼神淡淡,喜怒難辨。
他心裡愈發發沉。
他入行四十年,從成化朝走到弘治朝,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
可偏偏摸不透眼前這位陛下的脾氣。
前一刻還能笑著論賑災,後一刻就能把鴻臚寺卿拖去守陵,軟的硬的都來,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不能服軟。”
他在心裡暗暗咬牙。
“內閣是文官的根,服了這一次,往後陛下要改什麼,都能按著文官的頭來。”
旁邊的張昇也在心裡倔強地想著。
大不了就是站到散朝,難道陛下還能真把他們這些老臣都拖去守陵?
祖製雖不能提,可“老臣”的體麵,陛下總得給幾分。
就在眾人心裡各自打鼓時,朱厚照忽然抬了抬眼。
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李東陽身上,嘴角勾了勾。
“李閣老。”
李東陽心裡咯噔一下,連忙躬身。
“老臣在。”
“你意下如何啊?”
朱厚照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穿透力。
“重組內閣的事,你倒是說句話。”
來了。
李東陽深吸一口氣,剛要往“容老臣再斟酌”上繞。
就聽朱厚照又開了口,語氣陡然沉下。
“你從成化年間就入了中樞,算起來,是三朝老臣了吧?”
“是。”
李東陽老實應著。
“那你該記得,成化年間有‘成化犁廷’吧?”
朱厚照往前傾了傾身,眼神裡帶著點似笑非笑。
“那時憲宗爺派汪直督師,把韃靼犁得哭爹喊娘,漠北多少年不敢犯邊——那叫一個揚眉吐氣。”
這話像根軟刺,輕輕紮了李東陽一下。
他當然記得,成化犁廷是大明朝少有的揚威時刻。
那時他剛入翰林院,還跟著同僚們在長安街上喝了慶功酒。
可沒等他接話,朱厚照的話鋒就轉了,像冰錐似的紮過來。
“可弘治朝呢?”
“弘治朝初年,韃靼占了河套,燒殺搶掠,邊軍節節敗退。”
朱厚照的聲音陡然拔高。
“先帝派了幾波人去收,都無功而返——最後河套就那麼丟了!丟了祖宗打下來的土地,丟了大明的臉麵!這叫什麼?這叫丟人!”
暖閣裡的空氣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