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江閱兵的餘波,在南京官場內外持續蕩漾。那四門怒吼的火炮,不僅震懾了心懷叵測者,更給朱慈烺強力推行的“格物強軍”之路,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質疑聲雖未完全消散,卻已從台前退至更隱秘的角落。一些原本持觀望態度的中層官員與技術官吏,開始主動向格物院靠攏,或提供力所能及的協助,或舉薦有真才實學的工匠。一股微弱卻真切的向心力,正在悄然凝聚。
然而,朱慈烺深知,閱兵場上的威風,需靠實打實的產能支撐。燧發槍那尷尬的啞火率,及火炮背後依舊磕絆的生產流程,如跗骨之蛆般,時刻提醒他基礎的薄弱。閱兵一結束,他甚至來不及享受短暫威懾效果帶來的喘息,便再次紮進格物院那滿是金屬敲打聲與爐火焦糊氣的世界裡。
宋應星仿佛蒼老了十歲,眼窩深陷,精神卻透著股異常的亢奮。他領著朱慈烺穿梭在愈發擁擠的工坊區,指著一座剛完成二次大修、正重新點火預熱的高爐,語速飛快:
“殿下,閱兵所用火炮之銅,是集中所有熟手匠人,不計工時反複捶打、刮削、校準得來的,實在難以複製。若要量產,非得解決鋼水質地與鑄造工藝不可!新式高爐雖已能穩定產鋼,可鋼水含雜仍多、流動性差,直接澆鑄炮身,十有八九會出砂眼、裂縫,良品率極低!”
他又指向另一處專門劃出的槍械作坊,那裡堆著大量加工到一半的槍管毛坯與零件:“燧發槍也是如此!簧片力道不均,槍管鑽孔易偏,各個零件尺寸都有細微差異,組裝時全靠匠人手工修銼調整,效率低不說,還難保證互換!一支槍壞了,往往得原製工匠才能修理,這可是軍中大忌!”
朱慈烺默默聽著,手指拂過一根剛鑽廢、內壁帶著不規則螺旋紋路的槍管,冰涼觸感下是焦灼的心。他來自標準化流水線的工業時代,太清楚“公差”與“互換性”對大規模生產的意義。可在十七世紀中葉的南京,要做到這點,無異於癡人說夢。
“不能一步登天,便一步步走。”朱慈烺深吸一口帶著硫磺味的空氣,目光掃過那些因連日勞累眼布血絲、卻依舊專注的工匠,“宋先生,我們得定下‘規矩’。”
他讓人取來紙筆,就在嘈雜的工坊角落裡,一邊畫一邊解釋:
“第一,立‘樣規’。選出眼下做得最好、性能最穩的燧發槍一支、火炮一門,拆解開來!以其關鍵零件的尺寸為‘基準’,打造一套‘樣板’與‘卡尺’!往後所有同類零件,都得按這‘樣板’檢驗,誤差不能超……頭發絲粗細!”他提出的要求極其嚴苛,對精密器械而言卻並不過分。
“第二,分‘工序’。把燧發槍、火炮的製造過程,拆成鍛打、粗磨、鑽孔、精修、組裝等不同步驟。匠人不再從頭做到尾造一整支槍,隻專注於其中一兩道工序就好!專則精,熟能生巧!”
“第三,建‘檔案’。每一爐鋼水,都要記下燃料、鼓風情況與出爐溫度;每一批零件,要記錄製作者是誰、檢驗結果如何;每一支成品槍、成品炮,得記清所有零件的來源,還有最終的測試數據!這樣一來,出了問題,才能順著記錄追溯到根源!”
宋應星聽得眼中異彩迸發,這些法子看似尋常,實則是對傳統手工業模式的徹底革新!他激動得胡須微顫:“殿下此策,竟是將‘格物’之理,落到了‘造物’之工上!老夫……老夫這就去與諸位匠頭商議細則!”
就在格物院為“標準化”與“流程化”艱難探索之際,江北終於傳來了第一縷帶著實質意義的回應。
高傑的使者再次秘密前來求見,這一回,帶來的不是空洞的表態,而是一份清單,上麵詳細列出了徐州防務急需補充的糧餉數額,此外……還試探性地詢問,是否可以“暫借”一部分南京新造的火炮和燧發槍,以便“增強守備力量,震懾那些心懷不軌之人”。
幾乎與此同時,黃得功也通過史可法的渠道,表達了類似的訴求,態度更為懇切。他稱麾下將士聽聞南京火器的厲害後,士氣大振,若能得到這些利器相助,必定能更好地保衛江淮地區。
朱慈烺看著這兩份幾乎同時遞來的請求,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笑意。龍江關那幾聲炮響,終究是敲在了這些軍閥最敏感的神經上。他們眼裡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是增強自身實力的可能。
“告訴高傑,糧餉,本王可撥付部分,但需他拿出切實的協防方略,且得允南京派員稽查用度。火炮燧發槍乃國之重器,非賞玩之物,暫不能外借。不過,若他能遵號令、協力抗敵,日後新械產出,可優先考慮供給徐州。”朱慈烺對高傑的使者說道,分明是胡蘿卜與大棒並舉。
“回複黃得功,廬州乃江淮門戶,黃總兵忠勇可嘉。所需火器,待產能稍裕,可酌情撥付一批,助其守土。望他能整軍經武,與南京互為犄角,共固防線。”
他精準拿捏著分寸,既不過度滿足對方胃口以防養虎為患,也不徹底拒絕以維係合作意願。他要讓這些軍閥清楚:跟隨南京有好處可享,但前提是,必須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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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江北事宜,朱慈烺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一片混沌的戰場。來自遼東和北直隸的零星情報依舊混亂,但大的脈絡已隱約可見:李自成占據北京後,似乎正忙於追贓助餉,穩定秩序,並未立刻全力追剿吳三桂,也未大舉南下;而多爾袞率領的清軍主力,則在收降吳三桂後,動作迅捷,正沿著長城一線,快速向北京方向壓迫。
山雨欲來,風暴將起。
就在內政、外交、軍事諸多事務千頭萬緒之際,某個深夜,王公公帶來了一則出乎意料的消息。
“殿下,宋應星宋先生……在格物院,暈倒了。”
朱慈烺心頭一緊,立刻起身:“怎麼回事?”
“聽說他連日操勞,前些天試驗新配比耐火泥時,又吸入了不少煙塵濁氣,這才一時撐不住……”王公公低聲回話,“太醫已經去診治過了,說他心神耗損得厲害,得靜養些日子才能緩過來。”
朱慈烺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筆。“備轎,去格物院。”
他未驚動太多人,隻帶著王公公與少數侍衛,悄然來到依舊燈火通明的格物院。在一間充作臨時休憩、堆滿圖紙與樣品的小屋內,他見到了躺在簡易床榻上的宋應星。
燭光下,宋應星臉色蠟黃,呼吸微弱,比往日愈發消瘦,仿佛一陣風便能將他吹倒。一名小學徒正在旁小心翼翼地喂他飲水。
看到朱慈烺進來,宋應星掙紮著想要起身。
“先生躺著便是。”朱慈烺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觸手隻覺骨頭硌人。望著這位將畢生所學乃至健康都傾儘的老人,他心中湧起複雜情緒——有敬意,有愧疚,更有沉甸甸的責任。
“殿下……老臣……老臣無用……”宋應星聲音虛弱,帶著深深的自責。
“先生切莫這般說。”朱慈烺在榻邊坐下,語氣懇切,“若無先生,何來今日龍江炮響?先生本是國之乾城,萬望務必保重自身。”
他環顧這間雜亂卻滿是求知氣息的小屋,目光落在那些畫滿結構圖與算式的手稿上,緩緩道:“先生著《天工開物》,本是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利萬民之生。而今先生所做之事,正是將這‘天工’之學化為‘開物’之實,救我華夏於危難!這般功業,遠勝青史留名!”
宋應星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嘴唇微微翕動,似有話語欲說,最終卻隻化作一聲無力的歎息。
朱慈烺明白,僅靠言語激勵遠遠不夠。他沉吟片刻說道:“先生,格物院的事絕非一人能擔。您得選些得力助手分擔事務,那些‘標準化’‘流程化’的章程,也得儘快讓更多匠人理解掌握。您該做的是把握方向、攻克最難的關卡,而非事事親力親為。”
他這是在教宋應星如何做一個管理者,而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專家。
宋應星若有所思,緩緩點了點頭。
離開格物院時,已至後半夜。朱慈烺未回宮,反倒信步走向西苑的武英營駐地。校場之上,仍有火把在夜色裡閃爍——那是孫傳庭安排的部分哨隊,正在連夜進行適應性操練。寒風凜冽,卻吹不散那股被逼出的狠厲之氣。
他站在暗處,望著那些在火光下揮汗如雨的身影,聽著那夾雜在風聲中的、壓抑的口令與腳步聲。
格物院的爐火,武英營的汗水,江北的試探,北方的烽煙……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沉重卻滿含張力的畫卷。
他清楚,自己正站在曆史的岔路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個決策,都可能牽動無數人的生死,乃至文明的走向。
他清楚,自己正站在曆史的岔路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個決策,都可能牽動無數人的生死,乃至文明的走向。
“傳令孫督師,”他對著黑暗,輕聲吩咐,“明日,本王要親自參與武英營的火器實彈對抗演練。”
他需要最直觀地感受,這支傾注了他無數心血的新軍,究竟還欠缺什麼。爐火已然照亮前路,可通往勝利的征途,注定要用血與火來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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