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血氣反應的遲滯和晦暗來看,留下這滴血的人,氣血兩虧,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白桃將葉片重新放回水中,麵上不動聲色。
她隻對聞訊趕來的學堂管事吩咐道:“去,多準備幾筐新鮮乾淨的桑葉,就放在池子邊上。告訴外麵的人,這是祈福用的,若有心人想為逝者寫點什麼,可以隨意取用。”
消息傳開,有人說喚名學堂的白桃小姐是活菩薩,也有人說她故弄玄虛。
但無論如何,靜聽池畔,那幾筐青翠的桑葉,每日都在減少。
而池中,也開始陸陸續續出現更多帶著字的葉子。
“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爹,他們打我,好疼。”
“妹妹,哥哥沒能保護你。”
字跡或紅或黑,或深或淺,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被強行中斷的故事。
這天夜裡,子時三刻,萬籟俱寂。
一道身影借著月色,在碑林外的老槐樹上潛伏著。
正是喬裝成拾荒老丐的陸九。
他屏息凝神,雙眼如鷹隼般掃視著下方通往墓園的小徑。
終於,一個瘦削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那人佝僂著背,走得很慢,袖口似乎在不斷地往下滴水,在乾燥的土路上留下一串濕痕。
隻見她熟門熟路地走進碑林,沒有去靜聽池,而是從懷裡掏出一疊濕漉漉的紙,走到一座無名碑前,跪下,將其中一張紙仔細地壓在石碑底部的縫隙裡。
那動作,熟稔而莊重,不像是藏匿,更像是每年清明祭掃祖墳。
做完這一切,她又走向下一座石碑,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陸九心頭一凜,從樹上悄然躍下,落地無聲。
他想開口詢問,又怕驚嚇到對方。
正猶豫間,那人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氣息,猛地回頭,一雙驚恐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她驚叫一聲,轉身就跑。
“彆怕!我沒有惡意!”陸九急忙追上去。
那人慌不擇路,腳下卻被什麼東西猛地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地。
她掙紮著想爬起來,腳踝卻被死死纏住。
借著月光,陸九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樹根,而是幾根新生的、極有韌性的藤蔓。
正是白桃前幾日來看地勢時,悄悄在幾條必經之路上埋下的苦藤根須。
這種藤,遇潮濕便會迅速蔓生,纏繞力極強,卻不會傷人。
那人仰麵躺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花白的頭發散亂開來。
陸九走近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竟然是前些日子在教堂裡失聲痛哭的老婦人,李氏。
就在這時,白桃提著一盞燈籠,從碑林深處緩緩走出。
她沒有去看地上的李氏,而是先對陸九點了點頭。
然後,她才蹲下身,扶起驚魂未定的老婦人。
她沒有問她為什麼在這裡,也沒有問那些紙上寫了什麼,隻是將手中一直溫著的另一隻水囊遞了過去:“天涼,喝口熱薑湯暖暖身子。”
李氏的身體還在顫抖,她接過薑湯,卻沒有喝,眼淚先湧了出來。
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我不是……不是要藏那些名字……我是怕……怕一喊出來,我自己就先垮了……”
她說,她的兒子叫李衛國,被抓走後,名冊上寫的是“山本一郎”。
她每天晚上,都會用清水在紙上寫一遍“李衛國”,寫完,就趁著夜深,塞進這些無名碑的縫隙裡,就像小時候跟兒子玩的,把秘密塞進牆洞裡一樣。
“隻要這些紙還在,隻要有個地方收著它們,我就覺得,我兒子還在,我就還能做他的娘。”老婦人泣不成聲,“要是連我也忘了,連我也不敢寫了,那他……就真的沒了。”
回程的路上,月色清冷。
陸九沉默地跟在白桃身後,心中五味雜陳。
白桃忽然停下腳步,袖中的銀針在針囊裡發出一陣極輕微的顫動。
她疑惑地回頭,望向身後碑林的方向。
那一池靜水,此刻竟起了波瀾。
池中那上百片寫著名字的桑葉,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不再是雜亂無章地漂浮,而是緩緩地聚攏、旋轉,最終,竟自行排列成了一個不完整的卦象——離卦的半邊。
不是風動,不是水動。
白桃心頭猛地一跳,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悚然的念頭浮現出來:是那些名字本身,在尋找著彼此的歸屬。
夜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變得異常凝滯、沉悶,帶著一股雨後泥土和腐爛草木混合的腥甜氣息。
遠處的蟲鳴聲戛然而止,天地間一片死寂,仿佛連時間都被這股無形的壓力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種沉甸甸的預感,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似乎整個世界都在為這些無處安放的名字,醞釀著一場更為盛大的哭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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