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一塊厚重的黑布,將整個世界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種靜,不是安寧,而是某種生命力被抽乾後的虛無。
第一個打破這片虛無的,是一聲焦急的叩門聲。
城東巡街的更夫氣喘籲籲地衝進陸九臨時征用的公所,帽子都跑歪了。
“陸大人!不好了!東街的趙師傅……三天沒開門了!”
陸九心裡咯噔一下,趙師傅,那個參與了夜誦的聾啞裁縫。
他曾是第一批自願前來的人,比劃著手勢,眼裡是旁人難以理解的執拗。
白桃聞訊,二話不說,抓起藥箱便跟了出去。
趙師傅的居所很小,一間正房帶著個小小的院子,門窗緊閉。
一股混雜著陳舊布料和木炭的氣味從門縫裡滲出。
陸九一腳踹開虛掩的木門,屋內景象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牆壁上,從地麵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用炭筆寫下的字跡。
字跡潦草而瘋狂,仿佛書寫者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白桃走近,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辨認出那些重複的句子:“我想念我妹趙小蘭……我想念我妹趙小蘭……她死時十七歲……她死時十七歲……可我說不出去……我說不出去!”
每一個“說不出去”,筆畫都深陷進石灰牆裡,帶著一種絕望的呐喊。
聲音被剝奪的人,隻能用這種最原始、最費力的方式,一遍遍地刻下自己的心痛。
白桃的目光從牆壁移到桌上。
那裡攤開著一本手繪的冊子,紙張已經泛黃。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每一頁都用細膩的筆觸畫著一個人形,旁邊標注著姓名和生辰八字。
畫中人有老有少,姿態各異,但眉眼間都透著一股鮮活氣。
白桃認出,這都是坎位紀念碑上的人名。
趙師傅無法誦讀,便用自己的方式,將每一個亡魂的模樣畫了下來,讓他們在他的世界裡“活”著。
她翻到最後一頁,瞳孔驟然一縮。
紙上畫的,是趙師傅自己。
他跪在一塊無字的石碑前,瘦削的身體佝僂著,雙手卻高高舉起,掌心朝天。
白桃曾在古籍上見過這個手勢,在最古老的手語裡,它的意思是——“記得我”。
這一刻,白桃醍醐灌頂。
她一直執著於“聲音”,執著於用銀針記錄聲音的振動,卻忽略了銘記的本質。
聲音並非唯一的載體。
情感與記憶,可以通過手勢,通過圖像,甚至可以通過溫度、力道……通過一切能夠留下痕跡的方式來傳遞。
趙師傅說不出口的思念,已經通過炭筆的深度和圖畫的筆觸,永遠地烙印在了這個房間裡。
陸九受此啟發,立刻召集了城中殘障協會的成員共議此事。
白桃的想法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漣漪。
一位抱著孩子的盲童母親顫聲提議:“我的兒子看不見石碑,但他能摸。如果能把名字刻成凸起的,他就能用手‘讀’到他父親的名字了。”她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人響應:“對!可以加刻盲文!我以前在洋人開的學堂裡見過!”
一名在戰爭中失去一條腿的老兵,拄著拐杖站了起來,聲音洪亮:“聲音也不一定非要用嘴念!我記得抗戰那會兒,我們地下交通站跟聯絡員對暗號,就用敲鼓點。‘三更三響’,就是報平安。我們也可以給每個名字編一套獨特的敲擊節奏,用鼓聲傳遍全城!”
陸九將這些建議一一默默記下,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發現自己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當夜,他沒有休息,獨自一人扛著工具來到坎位紀念碑下,借著月光,在碑底深挖。
他埋設下一組精心打磨的銅管,一頭連接著碑身,另一頭則通往地底一個特意挖出的空腔。
通過這套裝置,任何對碑身的敲擊,都能引發遠距離的共鳴,像大地的脈搏一樣傳遞出去。
與此同時,白桃也開始著手改造她的“心音房”。
她在房間一角增設了一個“無言角”,裡麵沒有紙筆,而是提供了蠟板、刻刀、各色織線、陶土等看似毫不相乾的工具。
她想讓那些無法言說、不善言辭的人,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銘記。
改造完成的第一天,就有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嫗走了進來。
她沒有說話,隻是從籃子裡取出一塊雪白的棉布和一卷藍色的絲線。
她坐在角落,一針一線地開始繡。
白桃沒有打擾她,隻是靜靜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