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末,蟬聲像一根根細線,從高高的槐樹上垂下來,纏得人耳膜發癢。清溪村的上空浮著一層淡金色的暑氣,像誰把磨碎的夕陽撒進了風裡。田埂上的狗尾巴草一穗挨著一穗,風一過,草穗低頭,又齊刷刷地抬起來,好像也在交頭接耳。
林曉梅把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往肩上提了提,書包帶勒得鎖骨發疼。她出了校門,鞋底踩在地上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那是塑料鞋底磨得太平,沾了土,又硬又滑。同班的小花趿著一雙紅色塑料拖鞋,腳後跟早就磨薄,走一步就“噠噠”打後腳跟,像打著小鼓。
“曉梅,你走慢點,我腳後跟要破了。”小花彎下腰,把拖鞋後帶往前一撥,腳背立刻勒出一道紅印。
曉梅回頭,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成一縷,像墨線掛在眉上。“再慢天真的黑了,我媽又該站在門口喊。”
話雖這麼說,她的腳步還是慢下來。兩個姑娘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斜斜地鋪在黃土路上,像兩條不願回家的魚,遊得一步三晃。
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王大爺的小賣部已經亮起了燈。那燈泡是25瓦的白熾燈,發黃,燈罩上蒙著一層油灰和蚊屍,光線透出來,像隔了層舊棉絮。燈底下,一張矮腳竹床已經被人占滿,竹床四周圍著幾條長凳,再外圈是幾塊磚頭——誰家的雞也跳上來,歪著腦袋,雞爪子“噠噠”點竹床,被張嬸一把扇開。
“去去去,畜生也來湊熱鬨!”張嬸的嗓門像敲銅鑼,瓜子殼從她嘴裡飛出,劃著弧線落進暮色裡。
曉梅和小花隔著一條田溝就聽見了這聲兒。小花拽了拽曉梅的袖子,眼睛亮得像兩顆泡在糖水裡的黑葡萄:“走,聽聽去!我媽說,張嬸今天從鎮上帶回大消息。”
曉梅抬頭看天,太陽隻剩一條金線,掛在西山口,像誰用剪刀剪開的天縫,漏出裡層火紅的緞子。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心裡貓抓似的:“就聽五分鐘,聽完就跑。”
兩人貓著腰,從人縫往裡擠。曉梅的肩膀蹭到李嬸的胳膊,李嬸正納鞋底,錐子一歪,差點戳到自己大腿。“哎呦,小丫頭片子,急啥?”李嬸嘴裡埋怨,身子卻往旁邊讓了讓,把曉梅讓進了“內場”。
張嬸坐在竹床正中間,屁股底下墊著自家帶來的碎花棉墊,她一隻手捧著瓜子,另一隻手在空中比劃,指甲縫裡還沾著早上剝毛豆的綠漬。
“……派出所老李親口說的,人家上麵都派了技術員,扛那種‘噠噠’響的儀器,在咱村後河沿走了一遭,走一步量一步,還在小本子上畫杠杠!”張嬸說到激動處,手掌往下一劈,瓜子殼簌簌落在腳背,她也不撣,繼續道,“那玩意兒叫‘測距儀’,聽說能看地底下三尺深,有沒有寶一照就知道!”
圍觀的人齊刷刷吸氣,像有人暗地裡統一了口令。
“真要是拆遷,咱這土坯房能值幾個錢?”蹲在角落的趙瘸子把煙鍋往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濺到地上,瞬間被夜露吞了。
張嬸翻了個白眼,聲音拔得更高:“土坯房?你可彆小瞧!聽說按人頭算,一人頭三萬,再按房子麵積,一平米補一千二!趙瘸子你家五口人,三間大瓦房,少說這個數——”她伸出兩根手指,在燈下晃了晃。
“二十萬?”人群裡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聲音劈了叉,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二十萬,在清溪村是啥概念?曉梅在心裡默默算:爸在鎮木器廠打零工,一天十五塊,不吃不喝攢一年才五千多。二十萬,得乾四十年。她感覺心臟“咚”地跳到了喉嚨口,舌尖都是甜的。
小花比她更沉不住氣,踮著腳湊到她耳邊,熱氣哈得她耳窩癢:“曉梅,你家房子大,院子也大,要是真拆,你得漲幾十萬!到時候買輛公主車,帶小籃子的,騎到學校,後座上再坐我!”
曉梅被她說得臉發燙,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穿著新裙子,車把上纏粉色彩帶,風一吹,彩帶飄成一朵雲。她正想回話,忽然聽見身後一聲喊:“姐!媽讓你回家吃飯!”
這一嗓子像一盆冷水,把她從頭澆到腳。她回頭,看見弟弟林曉陽站在田溝那頭的槐樹下,手裡舉著一串野山楂,山楂個頭小,顏色卻紅得發紫,像一盞盞小燈籠。曉陽的書包歪到屁股蛋兒上,褲腳一隻高一隻低,露出的小腿肚上全是被茅草割的白印子。
曉梅拉著小花擠出人堆,腳底踩到一塊鬆動的磚頭,差點崴腳。她喘著氣跑到曉陽麵前,彎腰替他整理好書包帶,順手摘下一顆山楂塞進嘴裡——酸得她眯起一隻眼,腮幫子直打顫。
“都說了彆亂跑,張嬸嘴裡跑火車,你也信?”她嘴裡教訓弟弟,眼睛卻不敢看他,生怕自己眼底的興奮漏出來。
曉陽吸了吸鼻涕,把剩下的山楂遞給她:“給你留的,最大最紅。媽說女孩子愛吃酸的。”
曉梅心裡一軟,接過山楂,轉頭對小花擺擺手:“我先回了,明天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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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戀戀不舍地往人群方向瞅,嘴裡應著:“明兒早點走,咱們繞到河沿看看,到底有沒有人量地。”
回家的小路鋪著碎石子,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暮色越來越濃,遠處山脊像被墨線勾過,隻剩一條剪影。曉梅走著走著,忽然蹲下身,把鞋帶重新係了一遍——其實鞋帶沒鬆,她隻是想讓心跳慢一點。曉陽在旁邊蹦躂,嘴裡哼著學校教的“小鬆樹,快長大”,調子跑到外婆橋去了。
她抬頭,看見自家煙囪冒出白煙,煙柱筆直,升到屋頂高度被風掐斷,碎成一縷縷,像有人在空中潑了一盆牛奶。院子裡傳來“劈啪”聲,是媽在往灶膛裡添柴,潮濕的鬆枝遇火炸出小火星,聲音清脆。
推開籬笆門,一股紅薯粥的甜香撲麵而來,混著醃蘿卜乾的鹹,像兩條繩子,把曉梅的腳牢牢拴住。她咽了口唾沫,把書包往石磨上一扔,喊:“媽,我回來了!”
趙秀蘭從廚房探出頭,額前碎發被蒸汽打濕,像刷了一層膠水黏在皮膚上。她手裡拎著鍋鏟,鏟沿滴下一滴粥糊,落在腳背,燙得她“嘶”了一聲:“瘋丫頭,放學不回家,跑去聽說書!臉曬得跟關公似的,快去井邊洗!”
曉梅吐吐舌,拉著曉陽走到壓水井旁。井台是水泥砌的,常年被繩子磨出一道道溝槽,像老人臉上的皺紋。她握住井把,用力一壓——“吱呀”一聲,鐵活塞抽出,地下水“嘩”地湧上來,帶著山裡的涼氣,衝到手上,冰得她“哎呀”縮脖子。
曉陽把腦袋伸過去,水柱衝在他劉海,瞬間打成綹,貼在腦門上,像隻落湯小雞。他咯咯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手舞足蹈地去捧水,結果潑了自己一腳,布鞋麵立刻深了一個色。
姐弟倆鬨成一團,直到趙秀蘭在廚房門口吼:“再鬨,粥糊了彆哭!”
堂屋的燈泡隻有40瓦,光線昏黃,照得八仙桌上的木紋像流動的河水。桌邊擺著四張矮凳,凳麵被磨得發亮,能照出人影。林建國坐在最裡邊,麵前攤著一塊巴掌大的木料,他左手握刨子,右手壓木料,身體隨著“嚓——嚓——”的節奏前後晃動,木屑像金色雪片,落在他腳邊,堆成小山。
聽見動靜,他抬頭,眼角擠出幾道褶子:“曉梅,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