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卡在西山豁口,像誰打翻了一盆橘紅辣醬,軟軟地淌在清溪村的屋脊、樹梢、土牆上。風從玉米地裡吹來,帶著乾葉摩擦的“沙沙”聲,像一把大掃帚,把白日的燥熱一點點掃走,隻留下炊煙的甜香在巷子裡繞。
林家小院的灶膛剛剛熄火,鐵鍋底部還結著一層焦黃的紅薯鍋巴,被餘溫烘得卷曲,像給鍋底鑲了圈金邊。趙秀蘭蹲在青石板上擦碗,粗瓷碗沿缺了指甲大一塊瓷,是去年臘月曉陽摔的。她捏著一塊土皂角,在碗沿上轉圈蹭,灰白的沫子被熱水一衝,卷著米油滑進汙水盆,發出“刺啦”一聲輕歎,像給這頓飯畫了個句號。
“爸,粥還熱不?”
曉陽趴在桌邊,屁股撅得老高,手裡攥著鐵皮青蛙,拇指一按,“哢嗒”一聲,青蛙蹦到柴火垛旁,帶起一陣木屑雨。他光著腳追過去,腳底板沾滿碎柴,像給腳掌穿了雙棕褐色的拖鞋。
林建國從堂屋出來,手裡拎著塊半舊的粗布,布上沾著點木工刨花,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雪。他先走到院門邊,把那輛深藍色三輪車推出來。車是五年前托人在鎮上買的舊貨,漆皮掉了大半,露出裡頭灰白的鐵皮,像老人臉上的老年斑。車鬥邊緣焊著塊補丁,是去年拉鬆木時撞凹的,建國自己提來鐵棍、借來電焊,火星四濺地補好,如今鏽跡斑斑,卻結實得像塊老骨頭。
他把車停在老槐樹下,先彎腰把車鬥裡的碎草屑一把一把抓出來——有乾玉米葉、有狗尾草、有曉陽塞進去的糖紙,五顏六色,像iniature的垃圾堆。抓完,他又用粗布蘸著井水,細細擦車鬥。泥點是下午從地裡帶回來的,被太陽曬得發硬,得先用指甲摳邊緣,再慢慢擦,發出“嚓嚓”的響聲,像給老車撓癢。
“建國,彆擦太細了,天黑前能到就行。”林老太坐在藤椅上,正往兜裡揣一塊紅薯乾——給曉陽準備的,怕他開會時餓。她手裡攥著棗木拐杖,杖頭被磨得發亮,像被歲月舔過的糖塊,“車鬥裡墊點東西,彆讓我這老骨頭硌著。”
“知道了媽。”建國應著,從屋裡抱出塊舊棉絮——曉梅小時候的棉襖拆的,藍底白花,洗得發白,卻軟得像雲。他把棉絮鋪在車鬥中間,又壓了塊粗布,怕棉絮滑,“這樣坐著就軟和了,您待會兒上車慢著點,我扶您。”
趙秀蘭擦完碗,把碗筷放進櫃裡,又給曉陽找了雙布鞋——鞋麵是曉梅穿舊的校服褲改的,深藍色,鞋口繡了圈白線,像給鞋子戴了條珍珠項鏈。“快穿上鞋,地上涼,待會兒去村委會人多,彆踩著釘子。”她蹲下來幫曉陽係鞋帶,手指碰到孩子冰涼的腳踝,心裡一揪,又往他兜裡塞了塊水果糖,“開會彆亂跑,跟在爸媽後麵。”
曉梅背著個小書包從屋裡出來,書包是建業二叔從城裡帶回來的,拉鏈頭壞了,用紅線纏了兩圈,像給拉鏈紮了條繃帶。她打開書包,露出半截鉛筆和筆記本,“爸,我把筆和本都帶上了,要是支書說補償標準,我就記下來。”她晃了晃書包,筆記本扉頁上畫著小鴨子,歪歪扭扭,像在水裡漂。
“好,記的時候彆走神,聽清楚再寫。”建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藤椅邊,“媽,咱走了。”他扶著老太的胳膊,老太拄著拐杖,慢慢往三輪車邊挪,腳剛要踩上車鬥,又想起什麼,回頭對秀蘭說:“把曉陽的小木車收進屋裡,彆放院裡落灰。”
秀蘭趕緊應著,把曉陽落在桌邊的小木車搬進堂屋,又順手拿了件薄褂子——藏青色斜紋布,是去年給老太做的,領口還縫著顆布扣,像給衣服釘了顆黑葡萄。“晚上涼,給媽披上。”她把褂子搭在老太肩上,手指不小心碰到老太的手背,冰涼,像摸到一塊玉。
建國扶老太坐進車鬥,棉絮立刻陷下去一個小坑,剛好包住老太的屁股。他又把拐杖靠在車鬥邊,怕老太伸手夠不著。“您坐穩,我慢點開。”他轉身抱起曉陽,把孩子放在老太旁邊,“曉陽,彆往車邊湊,抓著奶奶的衣角。”
曉陽點點頭,小手緊緊攥住老太的布褂子,指尖碰到褂子上的布扣,像摸到一顆硬糖。他眼睛卻盯著車外,嘴裡念叨:“爸,能不能騎快點?我想早點看見小石頭。”
“不能快,路上有坑,顛著奶奶。”建國揉了揉他的頭,又讓曉梅坐在車鬥邊緣,“你扶著點媽,彆讓她晃著。”
一切收拾妥當,建國才跨上三輪車。腳蹬子踩下去時“吱呀”響了一聲,像老人伸懶腰。他趕緊從車把上掛的小油壺裡倒出點機油——壺是舊墨水瓶改的,瓶蓋鑽了個眼,插了根細竹管,一捏就滴油。他用手指抹在鏈節上,再踩,聲音輕了,像給老車喂了口糖水。
“走了。”他喊了一聲,慢慢蹬起車。三輪車“突突”地駛出小院,車輪壓在土路上,留下兩道淺轍,像給大地撓癢。院角的老母雞歪著頭看,雞爪子還保持著刨地的姿勢,卻忘了繼續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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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拐過巷口,就看見王大爺扛著個小馬紮往村委會走,馬紮上繡著朵褪色的紅牡丹,花瓣被太陽曬得發白,像被誰啃了一口。王大爺手裡還拎著半根油條,油紙包透出油漬,黃得發亮,香味飄得比人還快。
“建國,帶老太去開會啊?”王大爺停下腳步,往車鬥裡瞅了瞅,“這老車還這麼結實,你保養得好。”
“瞎保養,能騎就行。”建國笑著點頭,腳下沒停,腳蹬子一起一落,像在給大地按脈搏。
曉陽從車鬥裡探出頭,跟王大爺揮手:“王爺爺,小石頭去不去?我帶了鐵皮青蛙,要跟他一起玩!”
“去!小石頭早跟他爸走了,在村委會等你呢!”王大爺笑著擺手,看著三輪車慢慢走遠,才繼續往村委會去,腳步比剛才輕快,像被孩子的笑推了一把。
路上的村民越來越多,有扛板凳的,有牽孩子的,說說笑笑往村委會方向走。夕陽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影子疊影子,像一地會走路的算盤珠子。
有村民看見建國的三輪車,遠遠就打招呼:“建國,載著老太去啊?慢點開,路上有塊坑窪。”
“知道了,謝謝哥。”建國應聲,特意往路中間騎了點——剛才村民說的坑窪在路邊,是前幾天下雨衝出來的,他上次拉木料時差點陷進去,如今記得比自家門檻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