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的清溪村,天亮得比往常都早。薄霧從河麵爬上來,悄悄鑽進巷口,像給村子披了一層半透明的紗。院角的狗尾草沾了露水,一顆顆水珠掛在毛茸茸的穗子上,風一碰,就“簌簌”往下掉,像撒了一把碎珍珠。
張嬸推門出來,花布衫外又套了件男式棉襖,領口用銅彆針彆住,針尖在晨光裡閃一下。她腋下夾著那隻褪色的藍布包,包帶被她攥得發潮,指節都白了。
“今天一定得找著!”她自言自語,聲音低卻急,像有人在後麵推著她走。
藍布包裡裝著她的“命根子”——房產證,也是她昨晚翻箱倒櫃才找到的。可一想到包裡的“變更記錄”缺了公章,她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堂屋地上,擺著一隻樟木箱,箱蓋大敞,像一張饑餓的嘴。裡麵堆滿老物件:孩子穿小的花布衫、泛黃的老照片、缺了口的搪瓷缸,缸沿上“勞動光榮”四個字快磨沒了。
張嬸蹲在地上,屁股幾乎貼著地麵,手指在一堆“記憶”裡刨來刨去。灰塵揚起,在從窗欞漏進來的光柱裡跳舞,像一群調皮的小精靈。
“可算找著了!”她一聲低呼,從箱底摸出那本暗紅色封麵的房產證。封皮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灰白的硬紙板,像得了皮膚病。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紙頁受潮,發出“嘩啦”一聲脆響,黴斑像褐色的雲朵,一片片浮在紙上。
當手指劃到“變更記錄”那一頁,她的呼吸停住了——
1995年翻建廂房,村委會審批章沒蓋,隻有村文書的手寫簽字,旁邊還畫了個圈,寫著“待補章”。
“咋沒蓋章呢?”她心跳如鼓,額頭瞬間冒出冷汗。
她記得當年村文書說:“先建著,回頭補章。”她忙著給閨女做棉襖,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如今拆遷要算合法麵積,沒公章就是“沒手續”,白花花的補償款就要從指縫裡溜走。
張嬸把房產證塞進藍布包,拉緊拉鏈,包帶往肩上一甩,推門就往外跑。
布鞋踩在沾露的土路上,“咯吱咯吱”響,每一聲都像提醒她:快點,再快點!
褲腳被草屑沾滿,她也沒空拍,露水濺起來,在晨光裡閃一下,像小星星落在腳麵。
路過劉寡婦家,劉寡婦正抱著孩子喂米湯,孩子小臉沾著飯粒,像顆小糯米團子。
“張嬸,乾啥去啊?這麼急!”
“找文書補手續!”張嬸頭也不回,聲音發顫,“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跑得飛快,藍布包在腰間一顛一顛,像隻急於逃命的兔子。
村委會大院西頭,是間土坯房,窗戶上貼著張舊報紙,紙角卷成卷,風一吹,“嘩啦”響,像有人在窗後翻書。
張嬸推門,一股油墨混著煙味撲麵而來,嗆得她直皺眉。
村文書正趴在桌上寫材料,鋼筆“沙沙”走紙,像春蠶啃桑葉。桌上堆滿文件夾,標簽寫著“清溪村房屋登記”,紅字被煙熏得發暗。
“文書!幫我補個章!”
張嬸衝過去,“啪”一聲把房產證拍在桌上,紙頁散開,像隻受驚的白鴿。
文書抬頭,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鏡腿用白膠布纏著,顯得愈發古舊。
他翻看完房產證,眉頭擰成疙瘩:“張嬸,六年了才想起補章?公告都貼半個月了,現在補不算數。”
“就蓋個章,沒人知道!”張嬸往前湊,聲音壓得低,帶著求情的味道,“我家閨女快出嫁了,就指望補償款買嫁妝。你當幫我個忙,以後我給你送雞蛋!”
文書搖頭,指向牆上貼的拆遷公告,紅筆圈出的字格外刺眼:
“合法房屋需完備審批手續,公告後補無效。”
“政策不是兒戲,我蓋了章,檔案卻查不到記錄,還是不算數,反而害了你。”
張嬸的手僵在半空,眼淚在眼眶打轉,像兩顆將墜未墜的露珠。
張嬸抱著房產證往回走,藍布包此刻像塊石頭,壓在腰上,也壓在心口。
路過林家小院,她不由得停下腳步。
院門半掩,趙秀蘭蹲在鹹菜缸邊,手裡撒鹽的動作像在跳舞,白花花的鹽粒落在翠綠的蘿卜乾上,像給翡翠鍍了層霜。
林建國坐在木工角,紅布包攤在板凳上,證件整整齊齊碼成一排,像一隊等待檢閱的士兵。
陽光落在證件上,也落在建國專注的側臉上,給他鍍了一層金邊,顯得安穩又從容。
張嬸心裡“咯噔”一下:林家當年翻建也辦手續,是不是有啥“捷徑”?
她推門進院,臉上擠出笑:“秀蘭,忙著?我問個事——你家當年翻建手續,咋辦的?是不是找了啥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