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之後,大地吐綠,田壟間翻湧著新米的清香。
炊煙比往日更早升起,一縷縷攀上晨霧,在村落上空織成柔軟的網。
這是第一茬稻穀歸倉的日子,也是笑掌櫃離開後,江湖第一次以“飯”為節。
張無忌站在炊堂中央,腳下是十口鐵鍋留下的焦痕,尚未完全褪去。
他脫了外袍,隻穿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蹲在灶前攪動粥鍋。
米粒在滾水中舒展,咕嘟作響,蒸汽撲在他臉上,模糊了眼角細紋。
沒有人設壇,沒有鐘鼓齊鳴,甚至連旗幡都沒掛一麵。
隻有百餘人圍坐一圈,男女老少皆席地而坐,手中捧著粗陶碗,眼望著那口沸騰的大鍋。
“教主……不,張大哥,您先嘗一口吧?”一個孩子怯生生地舉手。
張無忌笑了,木勺在鍋中輕輕打了個旋。
“從前喝頭湯,是因為人人都怕有毒。”他聲音不高,卻讓全場靜了下來,“現在誰都可以先吃——這才是真太平。”
話音落下,孩子們哄然爭搶,碗筷相碰如雨點敲瓦。
笑聲撞破天光,驚飛簷角歇腳的麻雀。
阿牛坐在角落,盯著自己映在粥麵上的影子,看得出神。
那影子雖淡,卻穩穩貼在身下,不再顫抖,不再斷裂。
林晚兒立於人群之外,背靠殘牆,手中攥著一塊銅牌——聖火令最後一片。
她凝視良久,忽而鬆開手指,任其滑入灶膛。
火焰猛地一跳,映出她眸底深藏多年的疲憊與釋然。
火光一閃,銅牌化為灰燼,隨熱風卷上屋梁,散入無形。
三十年的信使宿命,就此焚儘。
與此同時,周芷若正將一冊厚書交到民議堂執事手中。
《炊政錄》三字墨跡未乾,封麵已磨出毛邊。
翻開內頁,再無秘籍刀譜,也無權謀機變,取而代之的是三百種地方食譜:江南的桂花糯米飯、川南的酸辣豆花、塞北的羊肉燜餅……每一道都附有詳注,何時播種,如何儲糧,災年可代用何物充饑。
書末五十條救災經驗,字字來自血淚。
扉頁上多了一行小字,筆鋒清瘦堅定:“若有來者欲重燃心燈,請先在此處洗碗三日。”
當夜,她獨自走向斷心石。
月色如霜,照見石縫裡鑽出的一株小白花,花瓣微顫,像是剛學會呼吸。
她從懷中取出一隻藥碗——母親臨終所執,三十年未曾離身。
碗底殘留的褐色藥漬早已乾涸,如同一段被封存的記憶。
她跪下來,用雙手挖開泥土,輕輕將碗埋入其中。
“娘,”她低聲說,“他們真的吃飽了。”
風掠過曠野,吹動她的衣袖,仿佛回應。
而就在同一輪月下,西北黃沙儘頭,一支隊伍緩緩行來。
麻布旗在風中獵獵展開,上書兩個墨字:“還單”。
帶隊之人身形佝僂,滿臉風霜,正是韓十三。
他身後跟著數十人,男女皆粗衣麻履,眼神卻不再空洞。
他們中有曾失蹤信使的妻子、兄弟、兒女,也曾是那些夜裡夢遊遞信的“影人”。
如今他們手裡沒拿刀劍,隻抱著一袋沉甸甸的種子——陽頂天當年埋下的稻種,曆經三代,終於重回人間。
林晚兒接到密報時正在曬穀場晾曬新米。
她一句話沒問,解下腰間佩刀交給阿牛,轉身回屋背上一口舊鍋就走。
十裡黃土道,她一人獨行迎去。
相見時,無人開口。
韓十三看著她,林晚兒也不說話,隻是放下鍋,從包袱裡取出一點乾糧和半壺水,架在沙地上支起簡易灶台。
韓十三默默蹲下,拾柴吹火。
火苗竄起時,兩人都沒抬頭。
糊糊煮好了,盛進粗碗,分給身後眾人。
有人啜了一口,忽然哽咽;有人低頭猛喝,淚水滴進碗裡。
沒有人提使命,沒有人講服從,連“贖罪”二字都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