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後的第七日清晨,炊堂照例開鍋,米香四溢,如霧般在村落上空浮蕩。
晨光斜切過屋簷,落在十口鐵鍋的邊沿,映出一圈溫潤的金邊。
這是新米歸倉後的第七頓飯,本該是人心最暖、碗筷最響的時候。
可今日不同。
粥盛出不過半柱香,便已冷得能凝出白霜。
哪怕加蓋厚布、再覆草席,那熱氣仍像被什麼無形之物一口口吸儘。
更詭異的是,無人先動筷——孩子們縮手躲在母親身後,老人低頭盯著碗沿,連平日饞得睡不著的小孩,也隻敢眼巴巴望著那一片乳白的粥麵,不敢伸手。
張無忌蹲在灶前,眉頭微鎖。
他試了火溫,柴是乾的,火舌舔著鍋底,穩定而明亮;他又抓了一把米細看,粒粒飽滿,無黴無蛀;最後伸手探入鍋底殘漿,溫度未降,分明還是滾燙的。
可端出去的粥,卻像從冰窖裡撈出來的一樣。
他不動聲色,腦中卻翻湧起昨夜夢境——
月光滲進窗縫,照在他床頭那隻粗陶碗上。
夢裡有人站在灶後,背影模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吃了這頓,就得還。”
“還什麼?”他在夢中問。
那人沒答,隻是抬起手,指向村外那條黃土道,儘頭漆黑一片,仿佛埋著無數未歸的腳印。
張無忌猛地驚醒,額角有汗。
此刻,他盯著人群遲疑的臉,忽然笑了。
他舀起一勺熱湯,當著所有人麵,緩緩倒入自己口中。
“鹹淡正好。”他聲音不高,卻如鐘撞穀。
眾人屏息。
幾秒後,孫三娘霍然起身,端起自己那碗,站到人群中央。
她臉上皺紋縱橫,眼神卻亮得驚人。
“我吃第一口!”她高聲道,“要是有毒,就讓我變成那口破鍋!”
話音落,她仰頭喝儘,碗底朝天,重重一頓。
靜默片刻,一個孩子試探著啜了一口,隨即咧嘴笑了:“不苦!真不苦!”
人群終於鬆動,碗筷輕碰,飯香再度升騰。
可張無忌坐在灶邊,看著那一片勉強吞咽的臉,心中卻沉了下來。
太平不是飯熟了就有,而是人敢吃下去才算。
而這群人,還在怕。
怕吃了這一口,就欠了誰的命;怕咽下這碗粥,便忘了誰還在路上。
林晚兒是在酉時初刻發現異常的。
她巡查民議堂議事記錄,指尖停在“歇腳灶”三日來的報賬單上——分飯人數每日多出近百,可腳印簿與糧冊核對,並無外人流竄痕跡。
她眉心一跳,立刻召飛鷹組暗中盯查幾處站點。
回報來得很快:有人領飯後並未食用,而是悄悄將粥倒進土坑,或喂狗,甚至有人用布兜裹著,埋進自家院角。
她親赴西嶺第三站,藏身樹後。
見一位老嫗顫巍巍舀粥,雙手發抖,轉身便將整碗傾入牆角一隻瓦罐。
罐口用泥封著,上麵刻了個名字——“韓六”。
林晚兒上前,聲音極輕:“為何不食?”
老嫗渾身一震,差點跌倒。
她抬頭看見是林晚兒,眼中驚恐未退,嘴唇哆嗦著:“我兒子……還在跑單路上。這一口吃了,他就沒得吃了。”
“跑了多久?”
“十三年了。”
“你還等他回來?”
老嫗沒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瓦罐,像在安撫一個熟睡的孩子。
林晚兒站在原地,風穿過破牆,吹得她衣袖獵獵作響。
她終於懂了。
那些死於舊時代的信使,早已成了活人心中的鬼。
他們不在名錄上,不在墳前,卻在每一碗不敢吃的飯裡,在每一隻空著的座位上,在每一次猶豫的呼吸中。
她沒有責罰,反而下令:“從今日起,每灶設‘虛位一碗’,名曰‘歸途羹’,專為未歸者留。”
當晚,她在賬冊末頁添注一行小字:“治亂易,治念難。”
墨跡未乾,窗外傳來腳步聲。
周芷若立在門口,手中拿著《炊政錄》修訂稿,臉色沉靜如水。
“你看了?”林晚兒問。
周芷若點頭,遞出一張匿名紙條,字跡歪斜,卻鋒利如刀:“你說人人能吃飯,可誰來決定吃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誰都沒笑。
次日清晨,周芷若召集各地炊脈圖主理人,召開“味議大會”。
會上爭議激烈。
有人堅持統一酸粥配方,以防有人私加毒物;有人則怒拍桌案:“若連味道都一樣,我們和當年的‘共食令’有何區彆?”
爭論至深夜,燭火搖曳,眾人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