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晨光初現,天邊一抹魚肚白撕開夜幕,炊堂的煙囪再度吐出第一縷白氣,與昨日如出一轍。
可今日不同——按例此時應響三通飯鐘,聲震四野,喚人歸灶,宣告新輪值守開啟。
然而銅鈴高懸於東嶺風架之上,靜若死鐵,無人敢動。
阿牛立在梯下,仰頭望著那口鏽跡斑斑的舊鈴,手中攥著那根“七”字草繩,指節發白。
他本該今日卸任鈴官,將槌交予後人。
可這三年來,他走遍十村八寨,竟尋不到一個願接此職的年輕人。
不是不願聽鐘,而是怕敲鐘——一錘落下,便是責任,是眾目睽睽下的審判。
錯一聲,便可能誤了預警;遲一刻,便可能害人性命。
誰敢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炊煙漸起,粥鍋已沸,米香蒸騰如霧,卻始終缺了那一聲喚醒天地的鐘鳴。
張無忌站在灶前,不動神色。
他將柴火輕輕撥弄,壓低火勢,讓粥慢些滾,湯麵由劇烈翻湧轉為細密鼓泡。
蒸汽拂上麵頰,他閉了閉眼,仿佛聽見三十年前那個雪夜,笑掌櫃最後一次敲鐘時的餘音——不急不躁,卻直入人心。
身旁少年攪勺的手微微發抖:“張叔……鐘不響,飯還能熟嗎?”
張無忌沒有立刻回答。
他隻將長勺斜倚鍋沿,目光投向遠處高架上的銅鈴,聲音低得像自語:“鐘不響,飯就不熟。可飯熟了,鐘自然會響。”
話音未落,周芷若踏雪而來。
她未入灶堂,徑直走向民議堂閣樓。
風掀動她鬥篷一角,露出腰間那枚刻有“峨眉”二字的玉牌。
她召來文書生,命人謄抄《民議堂規》百份,加附新規三問,張貼各灶:
“凡願司鐘者,須答三問:一問為何想敲?二問若錯如何擔?三問百年後誰記得你?”
末尾另添一句:“棄權亦是選擇,但須親筆簽名作證。”
三日內,八十七封自薦書紛至遝來。
最長者千言,寫童年每聞鐘聲便從夢中驚醒奔向母親懷抱;最短者僅畫一簇火苗,旁注一句:“我想讓它響。”有人寫下父親臨終前最後一句遺言是“聽不見鐘了”,也有人坦承“我怕,但我更怕從此再無聲息”。
孫三娘拿著這些信件,在村口老槐樹下讀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她見一群孩童圍在鐘架下竊竊私語,踮腳張望,卻無一人敢上前。
她忽地揚聲道:“聽說外村來了個神童,三歲就會打節拍,明日就請他來敲!”
話音剛落,人群一陣騷動。
忽然,一個平日最怯懦的女孩猛地衝出,臉上還掛著淚痕,卻瞪大眼睛喊道:“我不怕!我奶奶說過,鐘聲是叫人回家的!”
她一把抓住槌柄,瘦小的身體幾乎被銅槌帶倒,仍咬牙抬起,用儘全身力氣撞向銅鈴——
那一聲不似鐘鳴,倒像朽木斷裂、鐵器崩裂,嘶啞而短促,如裂帛般劃破晨空。
眾人怔住。
女孩踉蹌後退半步,手掌磨破滲血,卻挺直脊背,昂首站立:“第二聲,我會打得更好。”
風掠過,吹散了殘雪,也吹動簷下風鈴輕響應和。
孫三娘第一個鼓掌。
掌聲起初稀疏,繼而如潮水般湧起,自村東傳至西嶺,自炊堂漫向荒徑。
自那日起,飯鐘不再由一人獨掌,改為“輪鳴製”——每旬換人,男女不限,孩童亦可報名。
名單公示於黑板,三日公示無異議方可上任。
第一任輪值孩童,正是那女孩,名喚阿穗。
而阿牛,在交出銅槌那晚,獨自登上東坡墳前,將那根“七”字草繩係於槐枝。
他沒說話,隻是靜靜坐了一夜。
次日歸時,鬢角已全白。
張無忌接過新任鈴官遞來的首日報時簽,默默收進灶台暗格。
他掀開鍋蓋,米粥正濃,香氣彌漫。
他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口氣,喃喃道:“原來人心真的能當柴燒。”
這一日,冬至陽生,萬物將啟。
而在西嶺之外,一條被積雪掩埋的舊驛道上,一道身影踽踽獨行。
風卷鬥篷,露出腰間一枚褪色的飛鷹紋令符。
她走得極緩,似在傾聽什麼。
忽然,遠處傳來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