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陽生,天光如釉。
張無忌寅時起身,未點燈,也未驚動同宿的炊役。
他披衣下榻,腳步輕得像灶灰落鍋沿,悄無聲息地穿過堂屋,推門而出。
晨霧沉甸甸地壓在炊堂前院,落葉鋪了一地,昨夜風急,枯枝敗葉纏著草繩、碎布,像是被誰倉促丟棄的舊夢。
他默默拿起竹帚,一掃,再掃,動作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掃地,而是在撫平一段記憶。
灶台冷了整夜,他蹲下身,掀開爐門,撥弄殘燼。
幾塊炭芯尚有餘溫,他添上細柴,吹氣引火,火苗漸漸爬升,舔舐木節,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他伸手試了試熱力,又揭開大鍋蓋,舀起半勺冷粥湯,抿了一口,皺眉,加鹽,攪勻,再嘗——這才點頭。
一名老農拄著拐杖蹭到灶前,臉皺得像曬乾的橘皮,嘴裡嘟囔:“給口熱水罷,凍了一宿,骨頭都僵了。”張無忌沒應聲,隻從側爐提起陶壺,舀水入瓢,遞過去。
老農接過,低頭啜飲,忽覺這沉默比往日更沉,抬眼想問,卻見那人已轉身撥火,背影融在蒸騰的霧氣裡,竟似比從前矮了幾分,卻又穩了幾寸。
不多時,首班炊役到來,打著哈欠搓手取暖。
張無忌站直身,拍了拍衣角灰屑,隻說一句:“火已暖。”
然後便走了。
沒有人留他,也沒有人問他為何總在交接前兩個時辰就來。
他們早已習慣——那口鍋,仿佛隻有他來了,才算真正醒了。
他沿著村道緩行,霧氣如紗,裹住田埂、籬笆、屋簷。
兩個孩子在土坡上扭作一團,一個死攥小鏟,另一個嚎啕大哭。
他停下,蹲下,聲音不高:“爭這個?是挖蚯蚓喂雞,還是修你的破鍋?”
哭的那個抽噎著抬頭:“鍋……鍋漏了,娘罵我……”
張無忌看了眼那把豁口鐵鏟,忽然從懷裡摸出一塊巴掌大的舊鐵皮,邊緣磨得光滑,顯然隨身多年。
他遞過去:“拿去,補鍋比打架有用。”
孩子愣住,接過鐵片,指尖觸到上麵一道淺淺刻痕——是個歪歪扭扭的“張”字。
他抬頭想問,可那人已起身,拍拍肩頭霧露,背影漸隱於晨靄,如同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走進光明頂時那樣,無聲無息,不留痕跡。
而在西嶺之外三百裡,一座無名小鎮蜷伏在群山褶皺之中。
林晚兒租下的小屋臨街而立,門板斑駁,窗紙泛黃。
她將包袱解下,取出一塊粗布,攤平,用炭筆寫下“修鍋鋪”三字,掛上簷角。
布幡被風一吹,撲啦作響,驚飛了簷下歇腳的麻雀。
她不會鍛鐵,也不懂熔銅。
但她有一雙極穩的手,和一段埋了三十年的執念。
鎮上人起初隻是笑:一個孤身女人開修鍋鋪?
怕不是連錘子都掄不動。
可幾天後,有個婦人抱著一口祖傳砂鍋登門,底部裂璺如蛛網,是她婆婆嫁時帶來的,熬過三代人的粥,如今卻眼看要散。
林晚兒接了。
她不急,也不多話。
每日隻在窗下點一盞油燈,以銀絲為線,銅鋦為釘,一孔一嵌,一日僅進三分。
七日過去,鍋未合縫,街坊已議論紛紛:“外鄉婆子裝模作樣,怕是要卷鍋跑路。”
第八日清晨,她喚婦人前來。
鍋擺在案上,裂痕處金線遊走,如葉脈蔓延,非但不顯醜陋,反透出一種舊物重光的靜美。
婦人顫著手撫過紋路,突然跪下,淚如雨下。
林晚兒扶她不起,隻輕輕搖頭:“我不是修好了鍋,我是讓你們家的記憶,有了個能盛飯的容器。”
當晚,她獨坐燈下,翻開賬本。
扉頁空白已久,她蘸墨提筆,一筆一劃寫道:
姓名:林晚兒
職業:匠人
寫完,她盯著那兩行字看了很久,仿佛第一次真正認出自己。
與此同時,民議堂內燈火通明。
周芷若端坐主位,麵前擺著兩碗粥,一碗米粒飽滿、色澤均勻,出自公灶;另一碗略稀,米中有糙殼,卻是某戶私熬。
堂下數十人肅然靜聽,正為“是否允許開設私灶”激烈辯論。
“人人可做飯,豈不亂了規矩?”
“規矩是為人活,不是綁人手腳!”
“若有人下毒怎麼辦?”
“那你信不過的,是鍋,還是人心?”
周芷若始終未語。
待爭論稍歇,她才起身,指向兩碗粥:“請諸位嘗一嘗。”
有人猶豫,有人冷笑,最終還是上前各取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