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未歇,夜色如墨。
林晚兒坐在窯洞口,指尖摩挲著那支青皮竹筒。
封口焦黑,像是被火舌舔過又強行壓滅。
她輕輕旋開,一縷陳年煙火氣撲麵而來——半片灶磚靜靜臥在其中,邊緣焦裂如枯葉,卻刻著四字細紋:“乙巳·光明”。
她的呼吸驟然一滯。
那是她五歲前住過的炊舍編號。
母親總說,乙巳灶是南嶺最老的一口同心爐,燒出的飯能暖透三九寒夜。
後來一場大火吞了整座村落,她被人從廢墟裡扒出來時,懷裡還死死攥著一塊溫熱的鍋沿。
可她早忘了鍋的模樣。
隻記得燒糊的米味,混著血與灰,在夢裡反複蒸騰。
她抬起頭,望向窯洞深處。
沈啞子背對著她,正用一把銅銼細細打磨一塊碎陶。
二十年聾匠,話不能言,耳不能聞,卻能把百裡外一口熄滅的老灶,憑裂紋走向還原出原形。
他桌上擺滿了殘片,來自北疆凍土、西漠沙埋、東南水浸——每一塊都曾燃過人間煙火,如今卻像遺骨般散落四方。
他忽然停下動作,轉身,將滿桌碎片逐一推到燈下,排列成環。
然後,他抬手,緩慢而清晰地比劃:這些鍋都在等一個聲音,可沒人肯聽。
林晚兒怔住。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下來,砸在膝頭的灶磚上,濺起微不可察的塵。
三十年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鐵皮:“……我娘沒跑。她把我推出門,自己折回去護灶典。她說,‘火斷了還能續,書沒了,根就丟了’。”
洞內燈火輕輕晃了一下。
“後來爹背著我逃,雪太陡,一腳踩空……崖下有棵樹攔了一下,但鍋摔碎了,我也摔失了聲。”她頓了頓,指節發白,“我忘了鍋長什麼樣,可每次聞到焦米飯的味道,心就像被一隻手攥緊。”
沈啞子靜靜看著她,眼中映著火光,緩緩點頭。
第二日清晨,他們啟程北上。
依據灶磚紋路與刻痕深淺,沈啞子推演出其餘殘件可能流散之地——七處廢棄炊村,皆在官道以西。
途中風雪不斷,馬蹄陷進冰殼,他們便徒步前行,肩扛工具箱,背負圖紙卷。
第三日黃昏,抵一處荒村。
村口石碑倒伏,字跡模糊,唯有“舊灶屯”三字依稀可辨。
村民圍攏過來,議論紛紛:“你們找老灶?早沒了!前陣子來了群鐵爐商,說收殘陶當燃料,一塊換三文錢。大夥兒嫌占地方,全扔後山垃圾堆了。”
林晚兒心頭一沉。
她在堆積如山的碎瓦爛陶中翻找整整一日,雙手被凍瘡裂口滲出血絲,指甲縫嵌滿灰泥。
直到暮色四合,餘暉斜照,她才在一角焦黑殘垣下,摸到一塊弧形壁磚——內側竟有一道暗槽,形如雙魚交尾,陰陽相扣。
她猛然屏息。
這構造她認得。
幼時母親哼唱《莫七謠》第二段,歌詞裡提過:“雙魚攪勺勻火氣,同心灶上共甘苦。”傳說此灶需兩人同步攪動長勺,才能使粥受熱均勻,象征患難與共、不棄不分。
當晚宿於破廟,她抱著殘磚入睡。
夢中,母親的身影在火光裡搖曳,低聲吟唱:
“一勺添柴火不熄,兩臂同攪飯生香……”
她驚醒,冷汗濕透裡衣。
燭火跳動,映著那塊雙魚槽磚,仿佛真有遊魚在焰中回旋。
她終於明白——這不是普通的修複。
這是召回一段被遺忘的江湖記憶。
那些熄滅的灶、斷絕的炊煙、失傳的味道,不是因為缺糧少薪,而是因為沒人再願意並肩攪勺。
翌日,她與沈啞子立誓尋齊所有殘件。
他們沿著古驛道繼續西行,地圖上標記的下一個地點,是一處早已無人問津的邊陲渡口。
而在千裡之外的江南,周芷若立於民議堂高台,十二州代表齊聚殿前。
“今日所議,非戰非稅,乃‘味譜編纂’。”她聲音清越,“各地主食背後,皆有人間故事。我們不僅要錄其法,更要記其人、存其情,供孩童識讀,代代相傳。”
眾人鼓掌稱善。
唯有一人靜坐不動。
韓九姑,盲繡娘,手持一根銀針,指腹輕撫絲帛邊緣。
“你們寫的字,我看不見。”她淡淡開口,隨即起身,展開一幅寬幅絲絹。
眾人凝神——其上無字無畫,唯密布凸起針腳,構成層層紋路,宛如大地脈絡。
“這是我織的《南疆七羹圖》。”她說,“憑氣味識材,以觸感成紋。每一針,都是某位阿婆在雨夜裡熬湯的手溫。”
全場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