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初歇,晨光如刀,劃開北方灰蒙蒙的天幕。
周芷若立於民議堂前的青石階上,身後是二十輛整裝待發的餐車。
車身皆以厚木加固,頂覆油氈,灶台嵌於尾部,煙囪筆直向天,宛如一支即將出征的騎兵方陣。
每輛車漆著不同州郡的圖騰——南嶺竹紋、西漠沙痕、東海浪花……那是她們從廢墟與口述中拚湊出的“味之版圖”。
“今日起,‘風味巡行’啟程。”她的聲音不高,卻穿透寒風,落進每個人耳中,“不帶刀劍,不披甲胄,隻攜一口鍋,一碗飯,走遍戰火未熄之地。”
人群靜默。
有人低頭拭淚,有人握緊拳頭。
他們知道,這不是賑災,也不是施舍,而是一場無聲的宣誓:哪怕山河破碎,人間煙火不能斷。
阿青站在隊列最末,手心全是汗。
她不過十六歲,是炊衛營裡最小的學徒,原以為此生隻能守灶添柴,卻因一筆清秀的字跡被周芷若親點為記錄員。
臨行前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儘是迷路、失職、燒糊了味箋盒的噩夢。
直到子時,一道輕叩響起。
門開處,周芷若提燈而立,素衣薄披,眉眼沉靜如水。“跟我來。”
她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取出一隻檀木小匣,六格分明,每格嵌一枚琉璃珠——赤紅、翠青、鵝黃、深褐、月白、靛藍。
“這是‘味箋盒’。”她指尖輕撫盒麵,“百姓吃什麼,心裡就信什麼。紅為辣,是血性未冷;青為酸,是舊恨難消;黃為甜,是尚存希望;褐為苦,是忍辱負重;白為淡,是心已麻木;藍為鹹,是淚流乾了還站著。”
阿青屏息聽著,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盒角。
“你不必會寫萬言書,”周芷若抬眼看著她,“但你要學會用舌頭聽人心。每一味投入,都是一聲呐喊,一段記憶。歸檔之後,我能畫出‘民心滋味圖’——哪裡該送糧,哪裡該傳話,哪裡的人,還能被喚醒。”
阿青重重點頭,將盒子抱在懷中,像接過了某種不可言說的誓約。
三日後,車隊抵黃河渡口。
濁浪拍岸,浮冰如刀。
唯一可通的鐵索橋已被一夥惡霸占據,粗麻繩攔路,火把高舉,領頭者滿臉橫肉,腰挎雙斧,冷笑:“過橋?先交三十車米稅!少一粒,人留命不留!”
眾人嘩然。繞行需多走五日山路,且途經荒原,糧草難繼。
正欲調頭,趙二拐忽然放下車轅,拄著瘸腿拐杖緩緩上前。
他一身粗布短打,臉上溝壑縱橫,平日寡言少語,連喝水都躲到角落。
此刻卻徑直走到那惡霸麵前,目光落在他腰間一隻銅煙袋上。
片刻後,他低聲說了句什麼。
那人猛地一震,煙袋差點掉落。
當夜宿於河畔破廟,周芷若召趙二拐密談。
燭光下,他聲音沙啞:“他是我元軍時期的夥長,劉十三。當年同吃一鍋飯,共扛一口鍋。他不是壞人,隻是被世道逼成了狼。”頓了頓,又道,“他有個妹妹,嫁前最愛吃母親做的蜜豆糕。後來戰火燒村,再沒回去過。”
周芷若沉默良久,次日淩晨遣飛鷹傳信。
半日之後,一輛獨輪車由遠及近,送來十盒蜜豆糕,油紙包得嚴實,附條一行小字:“老戰友,嘗口家鄉味?——蘇掌櫃。”
她親手持盒上前,遞至劉十三手中。
那漢子狐疑接過,掰下一角送入口中。
刹那間,身體僵住,眼神渙散,仿佛被什麼擊穿了三十年光陰。
他咀嚼得很慢,喉結上下滾動,忽然背過身去,肩膀劇烈起伏。
片刻,他揮手:“放行。”
然後低聲道:“……留一盒。我要帶回去,給我娘嘗嘗。”
車隊緩緩駛過鐵索橋,身後傳來壓抑的抽泣。
無人回頭,但許多人悄悄抹去了眼角。
此後一路,風塵仆仆,卻暖意漸生。
林晚兒的同心灶成為巡行核心。
每到一地,她必支灶升火,邀兩名陌生人共攪一鍋粥。
無論老少、貧富、曾為敵我,隻要願意伸手,便可執勺。
某夜宿荒鎮,一對兄弟因爭最後一碗飯幾乎動手,拳腳相向。
林晚兒上前,請他們明日一同攪粥。
起初二人各自用力,勺柄相撞,粥水四濺。
圍觀者哄笑,以為又要鬨出事端。
可漸漸地,一人快了,另一人便緩;一人壓火,另一人便添柴。
第三輪時,竟有了節奏,如同幼時共舞的步法。
粥成之時,米香彌漫全鎮。
兩人相視,忽而笑了。
弟弟低頭喃喃:“姐,咱娘當年也是這麼熬我們的奶糕的。”
林晚兒立於灶旁,默默記下這句話,寫進《攪勺錄》首頁:
“手不同溫,飯卻同香。恨可煮化,隻需一把火,兩雙手。”
然而越往北行,空氣越緊。
這一日黃昏,車隊行至一處無名岔道,四周枯樹如骨,土地焦黑,似經大火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