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未散,山道如蛇盤繞。
周芷若立於西南隘口的青石階上,風從穀底湧來,帶著濕土與柴灰的氣息。
她手中攥著那封急報,紙角已被汗水浸軟——有人打著民議堂旗號,在七鎮之間推行《統炊令》:拆老灶、錄食譜、日申報飯量。
字句看似為民理政,實則如刀削骨,一步步斬斷百姓自炊之權。
她眯眼望向山下村落。
炊煙稀薄,幾近斷絕。
取而代之的是鐵皮煙囪噴出的濃黑油煙,順著風飄成一道汙濁的線,像一條活過來的鎖鏈,纏住整個山穀。
“假的。”她低聲說,指尖撫過袖中那本燒焦邊角的《來路》謄本。
這是當年母親臨終前交給她的唯一信物,頁頁記著民議堂曆代執灶者的誓言與暗語,不為傳名,隻為辨真偽。
她整了整衣袍,緩步下山。
集市已聚滿人群。
高台上,一名身披仿製峨眉紋袍的男子正朗聲宣讀條令,聲音洪亮卻不帶溫度。
他身後八名鐵膳盟護衛列隊而立,腰佩銅鈴刀,目光如釘,掃視四周。
百姓噤聲低頭,有的悄悄藏起家傳陶鍋,有的抱著空碗踟躕不前。
周芷若穿過人群,腳步輕穩,仿佛隻是個來打飯的婦人。
直到她站定台前,仰頭直視那人。
“陽頂天,歸否?”她開口,嗓音不高,卻穿透嘈雜。
全場一靜。
偽使怔住,眼神微閃:“這……此乃舊俗暗語,如今已廢……”
“那就錯了。”周芷若翻開《來路》,將一頁攤在他眼前,“真民議堂從不問歸期。”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眾人,“我們隻問——下一鍋飯,誰來煮?”
沉默如石墜水。
忽然,一個老廚工顫巍巍舉起手裡的破勺:“是我!我煮了四十年粥,沒讓一個人餓倒街頭!”
“我也算一個!”賣豆腐的婦人喊,“我家灶火沒斷過冬!”
人群開始騷動,低語彙成潮音。
那些曾因私藏古灶被罰的家庭,紛紛抬頭,眼中燃起久違的光。
就在此時,山外傳來一陣異響。
不是馬蹄,也不是鼓號。
是鍋與肩碰撞的悶響,是米袋摩擦的沙沙聲,是數百雙腳踩在泥濘中卻依舊整齊的步伐。
人們轉頭望去。
雨不知何時落了下來,細密冰冷。
遠處山脊上,一隊長影逆雨而來。
領頭女子赤腳裹布,肩扛一口斑駁老陶灶,正是阿青。
她身後是數十邊境村民,人人背著殘灶碎片,或用繩索拖行破損鍋具。
暴雨傾盆,山路塌方,他們竟將鍋倒扣頭頂當傘,米袋綁在腰間防滑,硬生生踩出一條泥濘卻堅定的“飯擔道”。
有人認出了那口陶灶——是十年前被焚毀的同心灶原型之一。
“那是……阿青師傅修好的‘初鳴灶’!”一位老人哽咽,“她說隻要火種還在,飯香就不會死。”
隊伍行至焚灶場前,恰逢偽使下令點火。
十幾口祖傳陶鍋堆作小山,柴草已鋪好,火把就在護衛手中。
阿青猛地衝出,挺身擋在灶前,長勺高舉,厲聲道:“你們可以換規矩,但換不了媽媽的味道!”
那一瞬,天地似有回響。
人群中,一位白發老婦突然撲跪上前,抱住其中一口小鍋嚎啕大哭:“這是我給我兒子熬滿月粥的鍋啊!他現在不在了……可這鍋還在等他回來吃飯!”
哭聲如刃,劃破鐵律的冷殼。
圍觀者紛紛上前,圍成人牆。
青年撕掉剛領的“統炊證”,孩童捧出家中最後一點存糧塞進鍋縫。
連那些曾信奉鐵膳效率的年輕人也開始動搖——他們原以為統一調配能救饑荒,卻忘了飯不是數據,是記憶,是活著的證明。
混亂中,一道瘦削身影悄然靠近周芷若。
梅十三摘下鬥篷,露出蒼白麵容。
她遞上一份名錄,紙頁泛油,顯然是多次翻閱:“鐵膳盟高層,三成已被元兵滲透。所謂的‘統一食政’,不過是‘清灶計劃’的前奏——他們要的不是管理,是徹底鏟除民間灶火,讓所有人隻能吃他們給的藥膳米。”
她聲音低啞:“我以為效率能救人,結果他們用快,殺慢。”
周芷若沒有責備。
她接過名錄,輕輕放在《來路》之上,然後抬起頭,看向人群。
“從今往後,每一口灶,都要經得起三問。”她朗聲道,“一問:糧從何來?二問:飯給誰吃?三問:火為誰燃?”
話音落下,蘇掌櫃從酒肆角落走出,手中拎著一隻漆黑飯甑:“今後凡執灶者,須答此三問,方可開炊。答不上來的,不配掌火。”
掌聲驟起,如雷貫耳。
就連曾支持鐵膳的青年也低頭認錯,主動交出登記簿。
周芷若站在人群中央,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卻無半分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