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淨拿起電話聽筒,深吸了一口氣,撥通了名片上的號碼。電話很快被一個聲音乾練的秘書接起,聽聞是羅明元先生的侄子、從香江來的羅雲淨,秘書的語氣立刻變得客氣了許多,並很快為他預約了次日下午的時間。
第二天,羅雲淨提前一刻鐘來到了陳兆謙辦公的地點。這是一棟位於中山北路,氣勢恢宏的大樓。與那個“中央金陵工業研究所”的頹唐氣象截然不同,這裡門禁森嚴,在通報姓名後,他被一位身著中山裝、動作乾練的秘書引著,穿過一條鋪著地毯的安靜走廊,才來到陳兆謙的辦公室。
辦公室內陳設典雅,既有紅木辦公桌和書架,也配有舒適的皮質沙發。牆上掛著金陵全景圖和一些書法作品。一個穿著藏青色中山裝、年約五十、麵容清臒、眼神銳利的男人從辦公桌後站起身,微笑著迎了上來。他看起來精乾而沉穩,並無劉主任那種官僚的虛浮之氣。
“是雲淨世侄吧?快請坐。”陳兆謙主動伸出手,握手有力而短暫,“明元兄的信我前幾日就收到了,一直盼著你來。一路從香江過來,還順利嗎?”
“有勞陳先生掛心,一切順利。”羅雲淨微微欠身。
秘書奉上清茶後悄然退下。陳兆謙並未急於回到辦公桌後,而是與羅雲淨一同在沙發上坐下,顯得頗為隨和。
“明元兄在信裡對你可是讚譽有加啊,德國頂尖工學院的高材生,機電工程專業畢業,年輕有為,誌向遠大。如今像你這樣一心回來想做實事的年輕人,不多了。”陳兆謙呷了口茶,目光溫和地打量著羅雲淨,“怎麼樣,初到金陵,還習慣嗎?住處都安頓好了?”
“謝謝陳先生關心,家中費心提前都安排好了,住處很舒適。”羅雲淨感謝道,他斟酌了一下語句,決定坦誠相告,“隻是……金陵的生活尚能適應,但工作上,確實遇到些困惑。”
“哦?”陳兆謙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說說看。明元兄托我關照你,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氣。”
羅雲淨便將這幾日的經曆,尤其是去“中央金陵工業研究所”的所見所聞以及後續碰壁的情況,簡要而客觀地敘述了一遍,語氣裡難免流露出一絲失落和迷茫,但並未過多抱怨,更多的是對現狀的困惑和對尋找真正用武之地的渴望。
陳兆謙靜靜地聽著,手指偶爾在沙發扶手上輕輕點一下,並未打斷。
“……所以,晚輩現在確實有些迷茫,不知前路何在。甚至在想,是否我的選擇本身就有誤,或許應該回海城尋找機會。”羅雲淨最後說道,語氣誠懇,“今日冒昧來訪,一是遵從大伯吩咐前來拜見陳先生,二也是想聽聽陳先生您這位長輩的見解。”
陳兆謙沉吟了片刻,緩緩開口:“雲淨,你初來乍到,看到的、遇到的,並不意外。你說的那個研究所,嗬,名頭響亮,不過是某些人安置關係、領取乾薪的所在罷了,你不進去,是好事,免得蹉跎歲月,消磨誌氣。”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深邃:“金陵此地,確如明元兄所言,龍蛇混雜,盤根錯節。想做實事,光有技術和熱情是不夠的,還需找準門路,看清風向。官僚體係臃腫、人浮於事是常態,但並非所有地方都如此,也並非全無機會。”
“請先生指點。”羅雲淨虛心求教。
“你的專業是機電,這是國家急需的人才。但目前政府主導的大型工礦項目,多在西南、華北,金陵這邊,真正的研發重心並不在那些清水衙門裡。”
陳兆謙略壓低了聲音,“我倒是知道幾個地方。一個是兵工署下屬的器械檢修所,雖然名頭不顯,但做的倒是實在的技術活,接觸的都是最新的裝備,偶爾也有改進甚至研發的任務,裡麵有幾個老師傅,技術很是了得。另一個是參謀本部新設的一個技術研究室,主事的是幾位頗有抱負的留美學者,正在網羅實乾人才,籌劃一些與國防相關的精密製造項目,隻是目前規模尚小,經費也不寬裕,但風氣要純粹得多。”
陳兆謙看著羅雲淨:“這兩個地方,都需要真才實學,論資排輩的情況相對好些,但同樣,條件會比較艱苦,位置也相對偏僻,遠不如在大學裡或者研究所裡那麼清閒體麵。不知你是否願意去嘗試一下?”
陳兆謙的話瞬間驅散了羅雲淨連日的陰霾,這與他之前遇到的敷衍截然不同,雖然聽起來挑戰更大,但卻是真正觸碰技術核心的機會。“晚輩不怕艱苦,隻求能學以致用!多謝陳先生指點迷津!”
“嗯,”陳兆謙滿意地點點頭,“既然你有此決心,那我便替你引薦一下。兵工署那邊的王處長,以及技術研究室的廖總工,與我都有些交情。我稍後便打電話過去。不過,”他語氣轉為嚴肅,“世侄,記住一點。無論去哪裡,埋頭技術的同時,也要學著抬頭看路。少議論時事,多觀察人事。金陵城裡的關係,比機器電路要複雜得多。明哲保身,方能長久地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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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輩謹記陳先生教誨。”羅雲淨鄭重應道。
閒談了幾句香江和羅家的情況後,陳兆謙得知他是沈國鈞的外甥時,不禁笑著直歎世界太小。羅雲淨見時間不早,便起身告辭。陳兆謙親自將他送到辦公室門口,並邀請他明晚到家中便飯,好好聊聊機械製造的話題,羅雲淨恭敬地答應下來。
走出大樓,金陵傍晚的空氣依然溫熱,但羅雲淨卻覺得胸中的鬱結一掃而空。雖然前路依然挑戰重重,但至少不再是漆黑一片。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安靜的大樓,心中對大伯羅明元的感激又深了一層,同時也對這位初次見麵的陳先生生出幾分敬意。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步入華燈初上的街道,腳步變得堅定了起來。他現在要立刻回去,好好準備一番,等待陳先生的消息。或許,他真的可以在金陵,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回到寓所,他將自己在德國撰寫的論文、完成的幾個機電項目設計圖稿以及導師的推薦信一一找出,仔細整理了一遍。他又伏案疾書,用中英德三種語言重新修訂了自己的簡曆。
直到深夜,他書房的燈還亮著。陳媽輕手輕腳地送來一碗糖水,看著自家少爺專注的模樣,心疼不已。
第二天傍晚,羅雲淨斟酌再三,精心準備了禮物,送給陳兆謙先生的,是一瓶包裝考究的法國瑪爾戈紅葡萄酒。送給陳夫人的,則是一瓶來自法國百年香氛世家的“姬琪”香水。
黑色的雪佛蘭從中山路,拐了個彎,進入陳公館位於的寧海路,這一棟雅致的西式小洋樓,帶著一個綠意盎然的小花園,與辦公室的威嚴不同,這裡更顯生活氣息。一名身著長衫的管家引他入內。
客廳布置中西合璧,沙發上坐著一位氣質溫婉、穿著絳紫色綢緞旗袍的中年婦人,正是陳兆謙的夫人。陳兆謙本人則換了一身舒適的柞絲綢褂子,正坐在一旁翻閱報紙,見羅雲淨到來,笑著起身相迎,氣氛比在辦公室時輕鬆隨意了許多。
“雲淨來了,快請坐。這位是內子。”陳兆謙介紹道。
“陳夫人,晚生羅雲淨,冒昧打擾了。一點微物,不成敬意,還望笑納。”羅雲淨恭敬地問好,將手中的禮物遞給迎上來的仆人。
陳夫人目光掃過那顯眼的葡萄酒瓶和精致香水的包裝,臉上笑容更顯真誠:“羅先生太破費了,真是客氣。常聽兆謙提起明元兄,今日總算見到他家的俊才了。快請坐...”
寒暄幾句後,陳夫人便去廚房張羅。陳兆謙品著茶,笑道:“今天我打電話詢問了一下,兵工署器械檢修所的王處長那邊暫時沒有空缺,但技術研究室的廖總工對您的背景很感興趣,邀請你明天上午九點,去他們研究室麵談。地址是……”
羅雲淨強壓下心中的激動,仔細記下了地址和時間。“非常感謝!陳先生,我一定準時到。”
此時,陳夫人來招呼用餐。飯桌之上,陳兆謙不再談公事,反而問起羅雲淨在德國的見聞趣事,以及香江羅家各位長輩的情況,氣氛融洽溫馨。陳夫人也不時插話,詢問羅雲淨生活上是否習慣,需不需要介紹人幫忙打理家務,關懷備至。
這頓家常便飯,讓羅雲淨在陌生的金陵,第一次感受到了類似家族的溫暖。他心中除了對大伯羅明元的感激之外,對陳兆謙夫婦也生出了真正的親近和敬意。
告辭時,陳兆謙親自送他到門口,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好好乾,做出成績來。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麻煩,隨時來找我。”
“是!謝謝先生,謝謝夫人款待。”羅雲淨深深一揖。
夜風清涼。羅雲淨感到不僅事業找到了方向,仿佛在這座複雜的城市裡,也終於有了一個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坐標。他腳步輕快,對未來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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