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羅雲淨換上了一身整潔的西裝,提前半小時就到了位於金陵城郊的技術研究室。這裡的環境與那個“中央研究所”又是天壤之彆。它坐落在一個舊廠區改造的院落裡,門口雖有衛兵,卻並無衙門式的森嚴。院內樹木蔥鬱,一棟不起眼的二層小樓裡,隱約傳來機床的輕微轟鳴和討論聲。
接待他的是研究室主任廖永興總工程師。廖永興約莫四十歲年紀,戴著眼鏡,身材清瘦,說話語速很快,眼神裡透著一種學者特有的專注和務實,毫無官場氣息。
他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拿過羅雲淨帶來的資料,快速翻閱起來。“亞琛工大,主修機電工程。”他抬頭看了一眼羅雲淨,“你還參與過高精度伺服電機控製項目的設計?”
他的目光在那些資料上停留了許久,並接連問了幾個非常專業的問題。
“精度能達到多少?”
“反饋係統是純機械的還是機電伺服式的?”
“抗乾擾性能如何?在震動環境下穩定性怎樣?”
羅雲淨一一作答,言語清晰,邏輯嚴密,甚至拿起鉛筆在圖紙空白處進行演算和補充說明。兩人越談越深入,從電機控製談到材料疲勞,又從精密齒輪傳動談到國外最新的光電技術。
“……我在亞琛時,根據課程要求,曾在西門子電機部實習過半年,參與過參與過一套物料分揀係統的設計,嘗試利用光電管來識彆不同顏色的零件,從而實現自動化控製,雖然隻是雛形,但效率提升顯著……”
“此外,我對光電傳感技術也很感興趣。在德國時,我見過利用光電效應實現的自動計數和安全報警裝置,雖然還在試驗階段,但我認為這在未來工業自動化中潛力巨大。如果我們研究室未來能涉及精密測量或控製領域,這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向。”
廖永興作為留美學者,眼睛一亮,立刻能明白羅雲淨的價值所在:“你在德國接觸過這些?太好了!我們目前修複的觀測設備裡,就有一些需要極高精度的光學校準,你提到的光電技術,或許能給我們帶來新的思路!”
廖永興放下圖紙,滿意地點點頭:“羅先生,你的理論基礎很紮實,動手和實踐經驗更是難得,遠非許多應屆畢業生可比。”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怎麼不攻讀完博士再回來?你們亞琛的博士,那可是金字招牌。”
羅雲淨的笑容收斂,神情變得認真起來:“廖總工,不瞞您說,我的導師確實提出過讓我繼續攻讀博士。可攻讀博士至少還需三四年光陰,我在德國這些年,越是深入學習,越是親眼見到他們的工業實力,心裡就越是著急。我覺得,與其多花三四年去拿一個學位,不如早點回來,把學到的東西立刻用上,哪怕隻能從解決一個小問題開始。”
“再者,您恐怕也有所解,如今德國那邊氣氛微妙,形勢變了很多。”
廖永興聞言點點頭,直言不諱地說:“我們這裡,是個清水衙門,經費有限,條件你也看到了,很簡陋。目前主要任務是協助兵工廠解決一些精密器械的維修和仿製難題,偶爾也能接到一些小規模的研發任務。活很累,很枯燥,而且短期內看不到什麼‘宏大的前途’。你真的願意來?”
羅雲淨沒有絲毫猶豫,他迎上廖永興的目光,誠懇地說:“廖總工,我回國不是為了謀求清閒體麵的職位。能有機會接觸最實際的工業問題,能用所學知識解決哪怕一個微小的技術難題,比坐在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裡空談‘宏觀指導’要有意義得多。
“好!”廖永興欣賞的就是這種態度,“我們這裡不論資排輩,隻看能力和貢獻。“目前正好有一個項目,是修複並改進一款前線觀測所急需的測距設備,其內部的齒輪傳動係統需要修改,精度要求極高,原來的老師傅們試了幾次,效果都不理想。你有沒有興趣試試?”
“當然!”羅雲淨立刻應道。
“好!就是你了!”廖永興站起身,熱情地伸出手與羅雲淨緊緊一握:“我代表技術研究室,歡迎你!”
他鬆開手,坦誠地說道:“隻是咱們這地方特殊,跟兵工廠打交道,規矩不能廢。你進這裡的手續,包括你的檔案,都必須向上頭報備一趟,走個流程。”
“不過你放心,”廖永興話鋒一轉,語氣重新變得熱切起來,“這邊技術上的事我說了算。具體職務和待遇,我讓助理跟你聯係對接。我們這裡項目不等人,希望你儘快過來!”
“好的!謝謝廖總工,我回去立刻準備,等候您的通知。”羅雲淨從對方的話語中感受到了十足的誠意和肯定,強壓下立刻就想投入工作的衝動,禮貌地告辭了。
走出研究室,金陵郊外的陽光正好,灑在身上暖洋洋的。羅雲淨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感覺壓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終於被搬開。雖然起點很低,未來挑戰重重,但他終於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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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陳先生的叮囑,也想起二哥的話——“羅家的兒郎,到哪裡都該有番作為。”
現在,他終於有機會證明了。
羅雲淨回到寓所,心緒還未完全從麵試的興奮中平複,電話鈴聲便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了陳兆謙溫和的聲音。
“雲淨啊,沒打擾你休息吧?”陳兆謙在電話那頭笑道,“我剛放下永興的電話,他對你可是讚不絕口啊,說你基礎紮實,見解獨到,正是他們急需的人才。怎麼樣,還順利嗎?”
“托您的福,非常順利。廖總工為人爽直,專注於技術,能與這樣的前輩共事,是晚輩的榮幸。”羅雲淨恭敬地回答。
“那就好。”陳兆謙的語氣透露出滿意,“廖永興是個技術癡人,有時不通人情世故,但在業務上,你儘可相信他。”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推心置腹:“雲淨啊,晚上來家裡吃頓便飯吧。有些話,在辦公室不便深談。”
當晚,陳公館的飯廳裡,氣氛溫馨。飯後,陳兆謙將羅雲淨引至書房,遞給他一杯清茶,神色也變得更為鄭重。
“研究室那邊,你隻管埋頭技術,這是你的立身之本,誰也動搖不了。”陳兆謙目光深邃,聲音壓低了些,“但金陵這地方,人事複雜,派係林立。參謀本部也不是鐵板一塊,裡麵各方勢力都有牽扯。”
“你剛從國外回來,有些情況要多留心。年初的‘申江保衛戰’,是打完了,協定也簽了,但日本人亡我之心,從未稍歇。”陳兆謙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如今表麵上停了火,實則暗流湧動,前線將士屍骨未寒,後方有些人卻已開始忙著爭權奪利,瓜分戰後重建的訂單和資源,甚至琢磨著如何與日本人再做‘生意’。”
他呷了口茶,語氣沉緩了幾分:“你去了之後,隻需記住兩點:一是跟緊你的直屬上司廖永興,他是你的護身符;二是除了技術問題,對其他人事、政見,一概不聞不問,更不要參與議論。如今這局麵,一句話說錯,可能比一件事做錯更致命。明白嗎?”
羅雲淨放下茶杯,挺直脊背,鄭重答道:“晚輩明白!您的教誨,雲淨字字句句都記在心裡。此去研究室,定當恪守本分,隻問技術,不問其他。請陳先生放心。”
從陳公館出來,晚風帶著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陳兆謙的話在他耳邊回響,國家的危局、政府的腐敗、個人的抱負,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路口的崗哨想必是陳公館打過招呼,並沒有過多詢問,便放他離開。
他快步前往西康路附近停車的空地,迅速啟動車輛,駛離了這片讓他覺得透不過氣的政要區,開出去沒多遠,前方路口竟設了臨時路障,幾名憲兵和便衣特務正在嚴密盤查過往車輛。
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羅雲淨他緩緩將車停在排隊接受檢查的車隊後,輪到他的車時,一名憲兵要求出示證件:“先生,請出示證件。這麼晚了去哪裡?”
羅雲淨掏出證件遞過去:“剛去拜訪了陳兆謙先生,正要回家。”憲兵檢查證件無誤。那名特務探頭向車內張望,手電光掃過車內。
特務見他神情坦然自若,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對憲兵揮揮手:“放行。”
羅雲淨接過證件,道了聲謝,開車離開了這條路,他看了一下手表,時間還不算太晚,“正好去一趟‘沈記洋行’把東西取了。”
回國前,他通過舅舅,在沈家位於金陵的分號訂購了一套德國產的精密繪圖儀和一套棘輪扳手,原本約好明日去取。但此刻經曆了方才的盤查,他需要做點什麼來平複心緒,而且進研究室也要用,提前取回也好。
信昌機械行金陵分號位於鼓樓附近一條較為繁華的街上,門麵並不張揚,但厚重的花崗岩門柱和鋥亮的黃銅招牌無聲地彰顯著其底蘊與實力。此時正門已閉,隻有側門還為預約的貴客亮著燈。”
他將車停在洋行側門旁的巷口,熄火下車,快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