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公路有日軍的關卡,江麵上有日軍的巡邏艇,水路和陸路都不能走。南岸這邊多是丘陵地帶,且周邊水網密布,不利於長時間隱蔽和周旋,容易被日軍拉網清剿。六合多為丘陵、濕地和林地,日軍兵力有限,難以進行有效封鎖,這為我們隱蔽行進提供了優勢。我們必須從西北方向往滁縣、定遠一帶迂回,避開日軍重兵布防的區域。”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肖玉卿身上。陽光在他消瘦卻堅毅的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但是我們不能盲目進山。”肖玉卿用樹枝在地上勾勒。“我們的目標是漢口,方向是西北。但直接往西,會撞上沿著津浦鐵路北上的日軍重兵。必須先向北,進入皖東山區,利用丘陵地帶掩護,再向西迂回。”
“沿著津浦鐵路北上?長官,您是說日本人接下來會攻打徐州?”一個年輕的士兵顫聲問道。
肖玉卿他原本銳利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輕聲確認:“你是徐州人?”
年輕士兵痛苦地點點頭,眼圈瞬間就紅了。
肖玉卿沉默了,他經曆過這種痛徹心扉的無力感。
他沉聲開口:“日本人想要的不止是徐州,而是通過這裡,打下中原乃至整個中國。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活下去,回到部隊,然後——把他們今天想走的路,變成他們的墳場!”
他拍了拍年輕士兵的肩膀:“好好活著,多打鬼子,就是你能做的。”
他看向趙大勇:“大勇,挑選兩個機靈、熟悉本地口音的兄弟,前出偵察。重點是摸清北麵日軍的關卡、巡邏規律,以及……可能的補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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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給點?”趙大勇疑惑。
肖玉卿眼神銳利:“我們這點糧食撐不到漢口。日軍在前線消耗大,必然有運輸隊往來。我們找那些規模小、護衛力量弱的的下手。”
次日,偵察兵帶回消息:北麵一個叫“黑石峪”的地方,有一條騾馬小道,時有日軍運輸小隊經過,向附近一個前線據點運送物資,護衛通常隻有七八個日本兵加十來個保安隊。
“就是它了。”肖玉卿當即決定,“老根,你帶傷員和體力最弱的兄弟留在後麵,看好家當。大勇,挑十個身手好、膽氣壯的,跟我去黑石峪。”
黑石峪,名副其實,道路在兩旁陡峭的石壁間蜿蜒。肖玉卿仔細觀察地形,選定了一處彎道,這裡視野受限,騾馬隊經過時必須減速。
“記住,”他低聲吩咐埋伏在兩側岩石後的士兵,“聽我槍聲為號,集中火力打掉日本兵,保安隊多半會潰散。動作要快,拿了東西立刻按預定路線撤離,不準戀戰!”
等待是煎熬的。直到午後,山道上終於傳來了騾馬的鈴鐺聲和保安隊懶散的吆喝。一支由十來頭騾子組成的運輸隊緩緩行來,押運的果然隻有七八個日本兵和十餘名保安隊。
眼看著隊伍前半截已過了彎道,肖玉卿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中的駁殼槍。
“啪!”
清脆的槍聲打破了山間的寂靜。一名日本軍曹應聲倒地。
“打!”趙大勇怒吼著,帶著兄弟們開火了。子彈像雨點般射向猝不及防的日軍。潰兵們積壓已久的仇恨和求生的欲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火力出奇地凶猛。
戰鬥幾乎在十分鐘內結束。日本兵與幾名保安隊被擊斃,剩下保安隊見勢不妙,丟下槍四處逃散。
“快!糧食!藥品!紗布!能拿多少拿多少!”肖玉卿持槍警戒,大聲指揮。
士兵們如同餓虎撲食,衝向騾背上的物資。大米、罐頭、壓縮乾糧,還有他們最急需的止血紗布和消炎藥。每個人臉上洋溢著狂喜。
“撤!”
帶著豐厚的戰利品,隊伍迅速消失在密林深處,隻留下滿地狼藉的運輸隊和逐漸冷卻的屍體。
這次成功的伏擊,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也解決了迫在眉睫的補給問題。更重要的是,它讓這群潰兵真正信服了肖玉卿的判斷和膽識。
接下來的路程更加艱難。他們晝伏夜出,翻越連綿的皖東丘陵。肖玉卿憑借過人的能力,帶領他們避開大的村鎮和交通線,專走荒僻小徑。他親自安排崗哨,規定聯絡暗號,將這支散兵遊勇逐漸錘煉成一支紀律嚴明、行動迅捷的小分隊。
途中,他們遇到過小股日軍的搜山隊,發生過幾次短暫的遭遇戰。但在肖玉卿的指揮下,他們總能利用地形巧妙周旋,或給予對方突然打擊後迅速脫離。肖玉卿左臂的傷口因缺醫少藥和連日奔波,一度紅腫潰爛,他硬是咬著牙,用繳獲的藥品自己清洗、包紮,挺了過來。
漢口。
收容所內混雜著汗味、血腥和草藥的氣味。林慕婉正將一碗稀粥遞給一個胳膊纏著肮臟繃帶的士兵,聲音溫和:“兄弟,慢慢喝。”
“……從紫金山那邊衝出來的……”
一個虛弱的聲音傳來,林慕婉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動聲色地靠近那幾個圍坐在一起的傷兵。
“……死了,都死了……”說話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後麵的話湮沒在風裡。
林慕婉遞上一碗水,輕聲問:“這位大哥,你們一路上,可曾遇到過……一位姓肖的長官?個子很高,像是讀書人。”
那傷兵抬起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沒見過。長官?當官的早坐船跑了……”
一連幾天,她問遍了所有新來的、還能開口說話的人。回答她的,隻有搖頭,或是對“長官”這個詞本能的怨恨與沉默。
當她又一次空手走出收容所那低矮的門廊時,漢口陰冷的天空仿佛壓得更低了。
沒有消息,在這人命如草芥的年月,或許就是最壞的消息。
資源委員會的辦公室裡彌漫著煙草和焦慮的氣息。羅雲淨正對著一份運輸清單出神,兩個官員的竊竊私語卻像針一樣紮進他的耳朵。
“……消息確鑿,從江東突圍出來的幾股,在皖東被日本人咬上了……”
“結果怎麼樣?”另一人急切地問。
先前那人壓低了聲音,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全軍覆沒,聽說領頭的姓蕭,可惜了……”
“姓肖”——這個兩個字像一顆子彈,正中羅雲淨的胸口。他瞬間感到一陣窒息,手中的鋼筆“啪”地一聲掉在桌上,墨水汙了一大片文件。
他猛地站起身,臉色煞白地望向那兩人。對方被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立刻噤聲,訕訕地走開了。
全軍覆沒……姓肖……
這些話像毒藤一樣纏繞住他的心臟,之前隻是等待的焦灼,此刻卻變成了瀕臨絕望的刺痛。
一個月後,當衣衫襤褸、麵容憔悴卻眼神銳利的一行人,終於望見長江漢水交彙處、那座籠罩在戰時繁忙與悲壯氣氛中的城市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漢口,到了。
肖玉卿站在高處,遙望著江麵上往來如梭的船隻,心中百感交集。他摸了摸胸前內衣口袋裡那份依舊妥帖保管的油布包,又想起了那個在金陵黑暗中與他生死相依的人。
雲淨,你還在漢口嗎?你……還好嗎?
他轉身,看向身後這群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沉聲道:“大勇,老根,帶兄弟們找個地方休整。我去軍委會聯絡點,為大家辦理歸建手續。”
“長官!”趙大勇上前一步,這個粗豪的漢子眼眶有些發紅,“您……您還回來嗎?”
肖玉卿看著他們一張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充滿信任的臉,鄭重地說:“我會安排好你們。記住,你們是中國軍人,無論到哪裡,都要對得起這身軍裝,對得起死在金陵的弟兄!”
趙大勇紅著眼睛,猛地轉身麵向隊伍:“全體都有——向長官敬禮!”
三十多個漢子齊刷刷舉起右手,動作或許不夠標準,但每個眼神都飽含著難以言說的情感。
肖玉卿肅然回禮,然後決然轉身,大步走向相反的方向。破舊的衣衫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每一步都踏得堅定有力。
他聽見身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聽見趙大勇嘶啞的口令聲,但他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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