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江漢關的鐘聲在濕冷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沉悶。肖玉卿混在入城的人流中,破舊的夾襖和滿是塵灰的臉龐讓他與那些逃難而來的民眾並無二致。他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城門口的盤查比想象中嚴格,除了軍警,還有便衣特務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行人。
他壓低帽簷,將左臂的傷口往衣袖裡縮了縮,隨著人流緩緩向前移動。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並非因為眼前的盤查,而是因為即將可能得到的關於那個人的消息。
“站住!乾什麼的?”一個警察攔住了他。
“老總,我是從金陵逃難來的,”肖玉卿啞著嗓子,微微佝僂著背,露出恰到好處的疲憊與惶恐,“家裡人都失散了,想來漢口投奔親戚。”
警察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在他雖然破舊但質地尚可的夾襖上停留片刻:“親戚在哪兒?”
“在……在漢正街做點小生意。”肖玉卿報出一個預先想好的地址。
“漢正街?”警察皺了皺眉,正要詳細盤問,旁邊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一群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舉著標語,高喊著“誓死保衛大武漢”、“為金陵死難同胞複仇”的口號衝了過來,頓時吸引了軍警的注意力。
“快!攔住他們!”帶隊的小隊長厲聲喝道。
趁著這短暫的混亂,肖玉卿迅速側身,如同遊魚般滑入了城門,轉瞬間便消失在縱橫交錯的街巷陰影裡。
他按照記憶中的備用聯絡方式,找到位於法租界邊緣的一家名為“德昌”的雜貨鋪。鋪麵不大,門口掛著些日用百貨,看起來與周圍店鋪彆無二致。他站在對麵觀察了片刻,確認沒有異常,才快步走了進去。
櫃台後坐著個戴老花鏡、正在打算盤的老者,頭也沒抬:“客人要點什麼?”
肖玉卿沒有直接回答,目光掃過貨架,落在一種特定包裝的香煙上:“來兩包‘哈德門’,要去年九月產的。”
老者打算盤的手微微一頓,終於抬起頭,透過鏡片打量著他。肖玉卿此刻的形容實在狼狽,但那雙眼睛裡的沉靜與銳利卻無法掩飾。
“去年九月的存貨沒了,”老者慢悠悠地說,手指在櫃台上無意識地敲了三下,“有新到的‘老刀牌’,味道更衝些。”
暗號對上。老者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他站起身,示意肖玉卿跟上,撩開通往內室的布簾。
內室狹小昏暗,堆滿了貨物。老者關上門,臉上的從容瞬間被凝重取代:“你是……‘驚蟄’?”這個代號屬於高度機密。
“是我。”肖玉卿點頭,迅速從貼身處取出那個油布包裹的鐵盒,“這是從金陵帶出來的,約翰先生所托,記錄了日軍暴行的關鍵證據。必須立刻安全轉交‘家裡’。”
老者雙手接過鐵盒,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神色肅然:“你放心,渠道是安全的,我會用最快的方式送出去。”他將鐵盒仔細藏好,這才看向肖玉卿,語氣帶著關切,“你……這一路辛苦了。有沒有受傷?”
“皮外傷,不礙事。”肖玉卿擺擺手,他最關心的是另一件事,“組織上有沒有……關於‘青雀’的消息?”他問得儘量平靜,但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條泄露了內心的緊張。
老者連忙道:“他安全抵達漢口了,現在在資委會臨時辦事處,負責後續的內遷工作。”
一股巨大的、幾乎讓他站立不穩的鬆弛感瞬間席卷了全身。肖玉卿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貨箱,才勉強穩住身形。他還活著,安全抵達了……這幾個字在他腦海裡反複回響,驅散了連日來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陰霾和恐懼。
“他……還好嗎?”聲音乾澀。
“表麵上看還好,工作很拚。但聽說……”老者壓低了聲音,“他一直在設法打聽你的消息,很焦急。”
肖玉卿閉了閉眼,心頭百味雜陳,既有得知他安好的欣慰,又有為他擔憂的心疼。他迅速收斂情緒:“我的身份不宜久留,需要儘快向軍委會報到,你派人去協調處找蘇景行,讓他給我帶一套換洗衣服和證件。”
“另外,跟我一起從金陵突圍出來的,還有三十幾個弟兄,都是好兵,我會找人安排歸建,安排在我們的人手上,你聯係人接應。”
“好。我馬上安排人去聯係,那些弟兄的位置告訴我,我會派人去接應安置。”老者效率很高,“你先在這裡休息片刻,我去準備一下。”
老者離開後,狹小的內室裡隻剩下肖玉卿一人。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來,但精神卻處於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他成功了,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將那份染血的真相帶了出來。而雲淨……他也安然無恙。
在這相對安全的短暫片刻,一直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那份被強行壓抑的情感便洶湧地探出頭來。
他必須儘快見到他。
半小時後,蘇景行帶著換洗衣服和證件趕來,一見肖玉卿狼狽的樣子,左臂還受了傷,眼淚差點掉下來:“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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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麼哭?”
肖玉卿接過衣服轉身進來裡間,刮淨了胡茬,進行了簡單的梳洗。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左臂的動作也略顯僵硬,但那個運籌帷幄、沉穩乾練的軍官形象已然回歸。
他拿起軍帽,低聲交代:“告訴‘家裡’,‘驚蟄’已歸。後續工作,聽從安排。”
“保重。”老者鄭重道。
肖玉卿點了點頭,和蘇景行上了車,再次融入了漢口街頭的滾滾人流。他先去了軍事委員會設在漢口的臨時辦事處報到,提交了身份證明和簡單的歸隊報告,安排了跟隨他的那三十個人的歸建。
在漢口江漢關附近的“軍委會第六部漢口轉運協調辦事處”內,電話鈴聲、電報聲與工作人員的腳步聲交織一片,彌漫著大戰前的壓抑與繁忙。副主任周明遠——正頭疼地看著牆上的地圖。
據‘磐石’傳來的消息,占領杭州的日軍和金陵的日軍,分兵兩路,一路往北打通津浦線,劍指徐州;一路攻打滁州、明光,但最終目的都是武漢三鎮。這些滯留在漢口的機械設備、戰略物資以及必須到宜昌換乘的機關人員、家屬、學生和不停湧入的難民給轉運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就在這時,辦事處大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軍裝的身影走了進來,後麵跟著蘇景行。來人約莫三十三四歲年紀,麵容清臒,眼神沉靜,正是肖玉卿。
肖玉卿的出現,讓原本喧鬨的辦事處瞬間一靜。所有工作人員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驚愕地望向門口的身影,隨即紛紛彈起:“處座!”——誰都以為他早已殉國。
“處座!”周明遠壓下激動,恢複了下屬的恭敬。
肖玉卿微微頷首,語氣平靜,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召集各科室負責人,十分鐘後開會。戰事緊急,轉運工作必須再次提速。”他一邊說,一邊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仿佛隻是出了一趟短差。
關上辦公室的門,隻剩下他與周、蘇二人時,氣氛才驟然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