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同誌！”周明遠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們差點就啟動應急預案了！”
“路上遇到了些麻煩，繞了些路。”肖玉卿沒有提及任何具體的艱險。
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混亂而緊張的漢口街景。“第六部這邊情況如何？”
“壓力巨大。”蘇景行彙報，“運力有限，各部都在爭搶，我們明麵上要優先保障嫡係部隊的軍械，暗地裡則要千方百計地將計劃內遷的工廠設備塞進去。資委會那邊，從金陵搶運出來的設備運走了還不到一半，還有那麼多的機關人員、家屬、學生、難民，宜昌那邊已經是一團亂麻。”
聽到“資委會”三個字，肖玉卿的目光幾不可察地波動了一下。
“羅組長他……”蘇景行頓了頓，聲音更低，“他非常擔心您。來協調處幾次想打聽您的消息，我們沒有向他透露。”
肖玉卿點了點頭，一種複雜的情愫在他眼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平靜所取代。
傍晚，資委會臨時倉庫外，夕陽西下將建築物的陰影拉得很長。羅雲淨剛從一場關於“宜昌大撤退”的緊急會議上出來，眉宇間是化不開的疲憊與焦慮。宜昌，是通往渝州的咽喉，如今已堆滿了等待轉運的十萬噸物資和數十萬人員，其混亂與緊迫，百倍於今日的漢口。
他並不知道，在街角一輛未熄火的黑色轎車裡，肖玉卿正透過車窗，沉默地凝望著他。
他告訴自己，隻是遠遠地看一眼，確認他安好就好。
他看到羅雲淨瘦了，穿著沾了灰塵的西裝，正對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吩咐著什麼，側臉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冷峻，卻也格外孤獨。肖玉卿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他看到了。
他也看到了羅雲淨眼底那無法掩飾的、沉重的憂慮。他知道，那憂慮裡，有一份是為他。
這就夠了。
“走吧。”他閉上眼，靠在座椅靠背上，聲音沙啞地對蘇景行說。
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入車流，如同從未出現過。
在肖玉卿的轎車離開時，羅雲淨察覺到什麼看向那個方向，隻看到一個遠遠離去的車影，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三天後，軍政部召集的“武漢會戰後勤保障暨工礦內遷協調會”在漢口戰時行營舉行。會議室裡煙霧繚繞，各方勢力為有限的運輸資源和優先權爭論不休。
羅雲淨作為資委會技術方麵的代表，正就一批精密儀器的最佳運輸路線與交通部的官員據理力爭。他嗓音沙啞，眼底帶著連日熬夜的血絲，但邏輯清晰，數據確鑿。
“羅組長，你提出的這條路線需要額外調動三個營的工兵加固橋梁，現在前線吃緊，哪裡抽得出人手？”一個將領不耐煩地敲著桌子。
羅雲淨正要反駁，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肖玉卿帶著蘇景行走了進來，他穿著筆挺的軍裝，領章上的三顆梅花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冷光，他的出現讓嘈雜的會議室瞬間安靜了幾分。
“李司令，”肖玉卿朝那位中將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會議室，“加固橋梁的工兵，第六部可以協調。但這批精密儀器是漢陽兵工廠恢複生產的關鍵，必須在月底前運抵渝州。這是委座親自過問的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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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時，目光公事公辦地掃過全場，在羅雲淨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自然地移開，仿佛在看一個普通的與會官員。
羅雲淨在他推門進來的瞬間，呼吸便是一窒。握著文件邊緣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爭論上，但胸腔裡那顆心，卻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出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轟鳴。
他來了，穿著整齊的軍裝，除了臉色有些蒼白，身形一如往昔的挺拔。
那個讓他這兩個月來魂牽夢縈、憂心如焚的人，此刻就站在幾步開外，冷靜、權威，如同從未經曆過那些生死一線的時刻。
肖玉卿的出現，以及他輕描淡寫卻分量極重的話語，立刻扭轉了會場的氣氛。那李司令悻悻地不再反對。接下來的會議中，肖玉卿代表軍委會第六部，對各類物資的轉運優先級進行了重新劃定和協調。他言語簡潔，決策果斷，對各方提出的困難和數據似乎都了然於胸。
期間，羅雲淨就一條遷廠路線的安全問題提出質疑，認為該路線過於靠近前線，易遭日軍空襲。
肖玉卿聽完，目光平靜地看向他，語氣沒有任何波瀾：“羅組長的顧慮很有道理。但根據第六部掌握的最新敵情，日軍航空隊未來一個星期的攻擊重點將轉向平漢鐵路鄭州以南段，以切斷我北上增援通道。你提到的這條路線，目前反而是相對安全的窗口期。”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資委會可以派專人隨行監護，確保萬無一失。”
他的分析基於更高層級的情報，合情合理，給出的解決方案也兼顧了風險與效率。
羅雲淨迎著他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如古井，看不出絲毫私人情緒。他隻能看到對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一個同樣必須保持冷靜和專業的官員。“明白了。感謝肖處長提供的情報。”他微微頷首，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異樣。
隻有他自己知道，在對方目光投來的瞬間，他需要多大的意誌力，才能壓製住想要追問、想要確認他一路上是怎麼回來、有沒有受傷的衝動。
會議在壓抑的氣氛中持續了三個小時。散會後，眾人紛紛離席。羅雲淨收拾著桌上的文件，動作略顯遲緩。
肖玉卿在蘇景行的陪同下，正朝門口走去。就在與一位將領側身讓過的瞬間，肖玉卿的左臂因避讓而顯得有些僵硬，動作出現了遲滯，與他平日利落的作風略有不同。
羅雲淨的心臟卻猛地一縮。左臂受傷了？
隨即，肖玉卿的身影便消失在門外，沒有回頭。
羅雲淨站在原地，手中的文件變得沉重。遠處的江麵上，傳來隱約的輪船汽笛聲。他望向窗外，漢口的夜幕，已然降臨。
會議室裡隻剩下他一人，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人身上淡淡的、冷冽的氣息，混合著煙草與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碘酒的味道。
烽火漫天，山河破碎。他們近在咫尺，卻必須遠似天涯。
羅雲淨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重新壓回心底，抱起文件，挺直脊梁，大步走出了會議室。漢口、宜昌，還有無數棘手的問題在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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