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雖無恙,然汝之風險陡增。
即刻深潛,銷毀一切,停止活動。
萬望珍重,靜待消息。
——玉卿”
羅雲淨的手指猛地收緊,紙張在他指尖微微顫抖。
他不敢耽擱,立刻將剛剛收到的紙條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然後,他開始迅速而無聲地清理書房和臥室,將所有可能引起懷疑的文件、書籍、甚至一些看似尋常卻可能成為線索的物品,一一投入廚房爐灶中焚毀。火光跳躍著,映照著他蒼白而堅毅的臉龐。
“大少爺,飯一會兒就得。您先歇會兒。”阿旺頭語氣平靜。
羅雲淨回到書房,最危險的時刻或許已經到來。周圍危機四伏,但他不能慌亂,更不能退縮。他必須像一顆真正的釘子,牢牢釘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使鏽蝕,即使被遺忘,也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即可深潛……”他低聲重複著肖玉卿的囑托,將那枚銅錢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漸漸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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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飄來飯菜的香氣。阿旺在門外低聲問:大少爺,現在用飯嗎?
這就來。他平靜地回應,將煙灰缸裡的灰燼撥散。
窗外夜雨瀟瀟,恰似山雨欲來。
雨鎖山城,前路莫測。
九月底的渝州,還帶著一份夏末的未曾消散的炎熱,他接到周明遠通過死信箱傳遞的消息,約他在兩路口一家新開的茶館“聽雨軒”見麵。
“聽雨軒”店麵不大,裝修雅致,客人多是些公教人員,談笑聲混著留聲機裡周璿柔媚的嗓音,暫時掩蓋了窗外的戰爭陰雲。羅雲淨在臨窗的角落坐下,點了一壺涼茶。
周明遠很快到來,穿著半舊的灰布長衫,像個不得誌的中學教員。他坐下,先呷了口茶,才壓低聲音道:
“玉卿讓你留意計劃處和財務司那邊的動向。有人正在暗中調查去年宜昌撤退時期,幾批由你簽批的‘特彆運輸費’的使用情況。”
羅雲淨心中一凜。那幾筆費用,表麵上是為了搶運被各部強占船隻的兵工廠設備,實則是流向了八路軍和新四軍處,通過阿旺找“船幫額外”支付的,手續上確實有些經不起嚴格推敲之處。
“是哪方麵的人在查?”
“背景很複雜,有中統的影子,經濟部那邊也摻和在裡麵,想借題發揮。”周明遠目光掃過周圍,“賬目你要儘快處理乾淨,不留首尾。必要時,可以推說當時混亂,記錄遺失,或者……找幾個無關緊要的環節‘主動’承擔些責任。”
羅雲淨立刻明白,這是要在對方發難前,先自己把可能的漏洞堵上。
“我明白。”
“還有,”周明遠的聲音更低了,“玉卿判斷,這次調查可能隻是個開始。他們的目標,恐怕不止是你個人,更想借此打擊陳兆謙的威信,進而影響資委會乃至更高層的資源分配格局。你務必穩住,日常工作不能亂,尤其你手頭那幾個關乎西南工業布局的大項目,要做出成績來,這才是你立足的根本。另外,外麵風聲很緊,上個月江津白沙那邊,我們一個書店的聯絡站出事了,抓了不少人。你一切要格外當心。”
羅雲淨凝重地點了點頭。他深知,在這權力的棋局上,自己既是一顆棋子,也必須在自己的方格內,走出一條生路。
“玉......你們……近來如何?”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周明遠輕輕歎了口氣:“我被調走了,明升暗降。那邊派係林立,比第六部更甚,陳係一派一直打壓他,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不敢有半分鬆懈,舊傷……偶有反複。專心做好你的事,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
茶漸漸涼了,周明遠留下一個寫著新聯絡方式的火柴盒,帶著那份微型膠卷先行離去。
羅雲淨獨自坐了一會兒,肖玉卿的處境比他想象中的更艱難,看著窗外街道上熙攘的人流,黃包車夫奔跑的號子聲、小販的叫賣聲、遠處江輪的汽笛聲,交織成陪都日常的喧囂。
在這喧囂之下,是無形的刀光劍影環繞著他們。
回到寓所,他立刻翻出去年宜昌時期的賬冊和文件,連夜開始清理。該銷毀的銷毀,該重新謄錄的謄錄,又仔細回想當時經手的關鍵人物,思忖著哪些環節可以適度“模糊”處理。這是一項精細而危險的工作,必須在不動聲色中完成。
接下來的日子,他表現得一切如常,他刻意維持著一種專注於技術、不問政爭的形象。然而,暗地裡的調查並未停止,反而像潛流般悄然湧動。偶爾,他會感覺到身後若有若無的視線,或是辦公室電話裡短暫的、不自然的靜默。
一個月後,關於“特彆運輸費”的質詢,還是以書麵形式正式擺到了他的辦公桌上。質詢函來自資委會內部的監察部門,措辭還算客氣,但要求他對幾筆款項的用途和審批流程做出詳細說明。
他提交了一份措辭嚴謹的報告,不僅詳細列舉了當時宜昌碼頭遭敵機轟炸的七次記錄、轉運途中因日軍追擊而被迫改道的三次經曆,報告中特彆強調,在碼頭倉庫被炸、運輸線路屢遭切斷的危急情況下,為搶運出漢陽兵工廠的精密機床和金陵兵工廠的製彈設備,他不得不啟用當地船幫的特彆通道。
還附上了當時各機關請求協助運輸的往來公文副本,以及船幫開具的、蓋有模糊印章的收據複印件。
當時各運輸單位都在搶船位,他在報告中寫道,為爭取時間,部分費用確實未走正常審批流程。但若非如此,那批關鍵設備早已落入敵手。他還特意附上了兵工廠負責人事後出具的感謝信,證明這批設備在後方生產中的重要作用。
至於賬目細節,他以部分憑證在轉運途中因日軍空襲遺失為由,將具體支付情況模糊處理,並把程序問題歸咎於兩名已在後續轉移中殉國的基層工作人員——這樣既合情合理,又死無對證。
他的報告數據翔實,邏輯清晰,態度不卑不亢,既說明了情況,也規避了主要責任。陳兆謙在看過報告後,親自在上麵批了“情況特殊,功大於過,下不為例”的字樣,將此事壓了下去。
風波暫時平息,但羅雲淨知道,危機並未解除。對手隻是暫時退卻,仍在暗中窺伺。
這天夜裡,山城再次拉響空襲警報。羅雲淨隨著人流湧入防空洞。在擁擠、窒悶、充滿恐懼氣息的空間裡,他靠牆坐著,閉上眼睛。不是疲憊,而是在這絕對的黑暗中,讓思緒沉澱。
警報解除後,他走出防空洞,重新呼吸到帶著硝煙味的清冷空氣。抬頭望去,渝州的夜空被探照燈的光柱劃破,遠處仍有火光未熄。
他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襟,邁開腳步,向著資委會大樓的方向走去。那裡的燈,還必須亮著。
他知道,在這座不屈的山城裡,還有無數像他一樣的人,在各自的崗位上,守護著這漫漫長夜中,不肯熄滅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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