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府監,是皇宮裡一處奇特的地方。
它不像掖庭宮那般充滿了女人的幽怨,也不似紫宸殿那般威嚴肅穆,它更像一個巨大的、布滿灰塵的賬房。這裡掌管著天下貢品、皇家用度、宮室器物的出入記錄,權力不大,油水卻足。在這裡當差的,多是些上了年紀、熬沒了銳氣,隻剩下精明和貪婪的宦官。
陸羽踏入內府監大門時,一股陳腐的木料和墨跡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
他遞上自己的腰牌,並客氣地說明來意,言辭間點出是奉了上官內舍人的意思。
接待他的是一名姓黃的宦官,約莫四十來歲,麵白無須,眼角堆著細密的褶子,笑起來像一朵風乾的菊花。
“原來是陸侍禦史,久仰久仰。”黃公公滿臉堆笑,接過腰牌看了看,又還了回來,“上官內舍人事忙,還惦記著咱們這兒,真是難得。隻是不知,陸大人要查的是哪一年的卷宗啊?”
“三個月前,西市波斯商人遇害一案,丟失了一批貢品‘火浣布’。我想查閱一下前後腳入庫的貢品記錄。”陸羽答道。
黃公公臉上的笑容一滯,隨即又舒展開來,隻是那笑意不達眼底。
“哎喲,原來是為這樁案子。”他一拍大腿,滿臉的為難,“陸大人,您可真是問著了。這貢品入庫的卷宗,浩如煙海,堆得跟山似的。三個月前……那得是秋貢的時候,天南地dibei的貢品都擠在一塊兒,亂得很呐!要找,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陸羽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這番說辭,滴水不漏,典型的官場套路。說得客氣,辦起事來卻能拖死你。
“而且,”黃公公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一股脂粉氣傳來,“陸大人有所不知,存放秋貢卷宗的那個庫房,前陣子雨天漏水,不少卷宗都受了潮,黏成了一團,字跡也花了。這會兒,怕是早就成了一堆廢紙咯。”
陸羽笑了。
他知道,上官婉兒的“招呼”或許打了,但到了這下麵,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黃公公,要麼是得了彆人的授意,要麼就是想借機索要好處。
“既然如此,那便不勞煩公公了。”陸羽拱了拱手,竟是轉身欲走。
黃公公愣住了。他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什麼人手不足、規矩繁瑣、需要上官內舍人親筆手令之類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裡。這小子怎麼不按常理出牌?不該是軟磨硬泡,許諾好處嗎?
“大人這……這就走了?”
“不然呢?”陸羽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卷宗既然已經毀了,下官留在此處也無濟於事。我這便回去稟報中丞大人,就說內府監庫房失修,致使重要卷宗損毀,線索中斷,案子查不下去了。想來中丞大人會親自過來,和黃公公您好好聊聊這庫房修繕的事宜。”
黃公公的臉,瞬間就白了。
禦史台的中丞,那是能當朝彈劾百官的主兒!庫房失修,卷宗損毀,這可是天大的失職!真要追究下來,他這內府監管事的差事,怕是就乾到頭了。
“哎!哎!陸大人留步!”黃公公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來,臉上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誤會,都是誤會!下官是說……是說有些受潮,但沒說全都毀了呀!興許……興許用火烤一烤,還能看清呢!”
他一邊說,一邊用袖子去拉陸羽,姿態謙卑至極。
就在這拉拉扯扯之間,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黃公公,這是在做什麼?”
兩人回頭,隻見上官婉兒正俏生生地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兩名小宮女。她換了一身素雅的宮裝,眉眼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卻依舊難掩其風華。
她顯然是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黃公公見到上官婉兒,像是見了救星,又像是見了閻王,臉色變幻不定。他眼珠一轉,忽然有了主意,對著上官婉兒躬身一拜,語氣裡卻帶上了一絲陰陽怪氣的味道。
“上官內舍人,您來得正好。這位陸侍禦史,非要查三個月前的舊案卷宗。您是宮裡的老人了,家學淵源,應該最是明白,這宮裡的規矩,比天還大。有些東西,不是誰想查就能查的,尤其是那些沾了血的舊賬,翻出來,晦氣!”
話音一落,空氣瞬間凝固。
陸羽清楚地看到,上官婉兒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繃緊了。她那張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變得更加蒼白。
“沾了血的舊賬”。
這六個字,像六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紮進了上官婉兒的心窩。這是在揭她的傷疤,是在提醒她,她上官一家是如何家破人亡,她是如何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在這深宮裡苟延殘喘。
這是最惡毒的羞辱。
上官婉兒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握在袖中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可以嗬斥,可以降罪,但那樣一來,反而坐實了自己被這句話刺痛,顯得外強中乾。
陸羽上前一步,擋在了上官婉兒和黃公公之間。
他沒有看那臉色發白的黃公公,而是對著上官婉兒,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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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舍人,下官剛才還在想,這宮裡什麼最大。現在聽黃公公一說,倒是明白了。”
上官婉兒抬起眼,眸中帶著一絲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