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三天沒認出戌土了。
昨天他站在我麵前,彙報西區灌溉正常,聲音平穩得像台機器。
我盯著他那張臉——熟悉又陌生,眉骨的弧度、左耳上那道舊傷疤,都該是刻在記憶裡的。
可我腦中一片空白,就像被月夜的寒風吹透的荒原。
“你……是哪個村的?”我聽見自己問,語氣像個走失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隨即低頭退下,沒再說話。
那一刻我知道,糟了。
不是忘了一個名字,而是整個認知體係正在塌陷。
農場是什麼?
鋤頭拿來做什麼?
為什麼我們要在月亮上種稷米?
我不知道了。
連“老子不種了”這句口頭禪,現在說出來都像在背台詞。
以前說這話,是因為番茄苗又被地下菌絲纏死,係統報錯修不好,氣得我想掀桌子罵娘。
可現在……連憤怒都要靠回憶去模仿。
常曦每晚都陪我複述農諺。
她說這些話是文明的根脈,是人類與土地最原始的契約。
“立夏不下,犁耙高掛。”我跟著念,聲音乾澀。
念到一半,喉嚨突然發緊,眼眶熱了。
“我不記得……為什麼這句話重要了。”我哽住,眼淚砸在地上,“可我就是想哭。”
她沒說話,隻是輕輕抱住我,手撫過我的後頸,那裡埋著神經密鑰核心——廣寒宮與“文明延續者”天賦樹連接的接口。
她的指尖微顫,像是在數我心跳的節奏。
那一夜,她沒回主控室。
我在鍛造間找到一把舊攝像儀,還能用。
啟動時屏幕閃了幾下,才顯出畫麵。
我坐直身子,努力扯出個笑。
“要是以後我變成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傻子,你就放這個。”我說,語氣故意吊兒郎當,“我說,老子不種了!這地太難伺候,蟲子比人聰明,係統還老卡頓!”
頓了頓,笑容一點點軟下來。
“但我還是想和你一起,哪怕一鋤頭一鋤頭地刨。”我低聲說,“哪怕忘了鋤頭叫什麼。”
鏡頭外,一隻寄思蜂悄然飛入畫麵,翅膀幾乎無聲。
它停在我的心口位置,微微震顫,采集這一刻的心跳頻率、體溫波動、腦電殘波——所有無法言說的情感數據。
我關掉錄像,把它存進青銅簡底層加密區,密碼設為“清明前後”。
然後我去見蛻影老匠。
他正捶打一塊從太陽風裡撈出來的隕鐵,火星四濺,像一場微型星雨。
“我要把這段視頻,焊進扶桑祭壇的根係裡。”我說,“萬一哪天我真沒了,至少它還能活在月壤裡。”
他停下錘,看了我很久。
“你怕的不是遺忘。”他說,“你怕的是她守著空殼等一萬年。”
我沒答,但心裡清楚——他說對了。
而更讓我心悸的是,昨夜夢裡,我又聽見那首古老的吟唱。
不再是模糊的旋律,而是清晰的詞句:
“以血為引,以憶為壤,嫁接時光。”
醒來時,枕邊有片玉屑,是常曦留下的。
她說那是“逆向嫁接”的準備材料——不是我獻記憶給她,而是她要把關於我的一切,反向注入我的神經密鑰核心。
她要強行把我種進她的永恒裡。
風險極高。
一旦失敗,她會徹底失去對我的認知,甚至可能連帶抹除我們共同經曆的所有痕跡。
辛木堅決反對,說這是違背“羲和律令”的禁忌操作,赤壤深淵一定會察覺。
可她說:“我不在乎律令。我在乎的是,不能再看著他一點點消失。”
回光鏡僮來了,提著那盞幽藍古鏡,形如童仆,聲如風鈴。
“我能幫你鎖定‘他存在過的證據’。”它說,“但隻能維持七次回溯。”
她點頭:“夠了。”
手術定在今夜子時,於影鑄池深處進行。
前夜,我把僅剩的清醒時間,全都用來走遍廣寒宮東區生態艙。
看那些稷米在微重力下抽穗,看番茄藤攀著玉髓支架爬升,看那排倔強的竹子,在無風的月夜裡輕輕搖曳。
我蹲下身,最後一次用鋤頭翻土。動作生疏,像初學者。
但泥土還是濕潤的,熒光菌絲依舊沿著鋤刃爬行,彙成光路。
我忽然笑了。
就算忘了鋤頭的名字,土地還記得我。
子時將至,我步入影鑄池。
水銀般的液麵泛著冷光,倒映出萬千星軌。
常曦已站在中央,白袍獵獵,手持一枚嵌有我dna螺旋的青銅印。
她望向我,眼神不再冰冷,而是燃燒著某種決絕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