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靜海道
暮色如墨,濃稠地潑灑在靜海道上,仿佛天地間鋪開了一幅巨大的玄色錦緞,將白日的喧囂與塵煙儘數吞沒。遠處,一輛舊馬車緩緩駛來,車輪碾過秋草與碎石,發出細碎而沉悶的聲響,像是夜的脈搏,在寂靜中輕輕跳動。馬蹄踏地,不急不緩,每一步都似經過丈量,生怕驚動了潛伏在林間的幽魂。
車內三人——小皇孫朱由校、武師傅沈硯、錦衣衛指揮僉事戚昌國,皆屏息凝神,仿佛連呼吸都怕泄露了行蹤。戚昌國乃已故抗倭名將戚繼光第三子,自幼習武,精通兵法,更以忠謹沉穩著稱。萬曆帝念其家風忠烈,特命他護衛皇孫,掌京城防務與儀仗事務,實則暗中護駕,以防不測。此刻,他坐在車中,手按刀柄,目光如炬,即便在昏暗中,也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
駕車的是青衣少年劉三,年紀十六歲,是汪記舊人劉老栓的侄子,自幼走鏢,彆看年齡小但駕車極穩,專揀林深草密處行,不走官道正途,隻為避開耳目。副座上坐著戚興國,戚繼光第五子,官至把總,屬基層武官,不顯山不露..水,卻一身筋骨如鐵,沉默如影,是戚昌國最信賴的兄弟。
馬是瘦馬,毛色灰暗,卻耐力極佳,步履穩健,踏在碎石上竟無多少聲響。燈籠用黑布半罩,隻露出一縷昏黃光暈,勉強照亮前方三尺之地,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的一線生機。這光太弱,卻足以讓人心安——它不是炫耀,而是藏匿;不是指引,而是警惕。
朱由校蜷在車角,小小的身體緊貼冰冷的車板,懷中緊抱著一柄小銅錘,錘身不過巴掌大,卻沉甸甸的,錘頭雕著蟠龍紋,錘柄纏著鮮豔色的紅繩。他握著它,便像握著一絲力量。錘身冰涼,硌著肋下,他卻不敢鬆手。天津衛的火光、哭喊、倒塌的屋宇,仍在腦海中翻騰。礦監縱火焚村,百姓哀嚎奔逃,而他,大明皇室的血脈,卻隻能藏身地道,隨人逃命。他攥著錘柄的手心,早已浸出一層薄汗,濕漉漉地黏在金屬上,仿佛攥著的不是銅錘,而是自己顫抖的命途。
“沈先生,”他忽然輕聲開口,聲音稚嫩卻帶著一絲顫抖,像風中未穩的燭火,“劉三哥哥的馬,為什麼走得這麼慢?”
在外麵的劉三,勒了勒韁繩,側耳傾聽——風穿林葉,沙沙作響;遠處隱約有犬吠,卻無追兵蹄聲。
朱由校站起身,掀起馬車簾,此時,一縷月光恰從樹隙間漏下,照在朱由校睜得溜圓的眼眸裡,像兩泓清泉映著寒星。那眼中,有恐懼,有困惑,卻也有光——一種未被黑暗吞噬的純澈。
“慢,才不會驚動盜匪。”沈硯低聲道,語氣沉穩如石,一字一句都似經過斟酌,“這靜海道,白日是商旅通衢,夜裡卻是‘餓狼窩’。多是被礦監逼得家破人亡的農戶,走投無路,才做了劫道的營生。他們不劫窮苦人,專挑官商下手,有人說他們叫‘活閻王’,可依我看,他們才是被逼成閻王的良民。”
話音未落,劉三猛然拽緊韁繩,瘦馬前蹄高揚,嘶鳴一聲,驟然停步。車板劇烈晃動,朱由校險些栽倒,被沈硯一把攬入懷中,護得嚴嚴實實。
“怎麼了?”戚昌國手已按上腰間環首刀,目光如電,掃向路旁密林,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覺。
劉三壓低聲音,手指向前方路中央:“大人瞧——那是‘攔路石’,底下定有繩套。咱們差點就踩進去了。”
三人掀開車簾,順他所指望去:一塊半人高的青石橫臥路心,像是被人從山崖上撬下,草葉淩亂,泥土翻動,隱約可見麻繩埋於地下,繩頭還連著一根朽木,一旦馬蹄踩中,便會絆倒,車毀人亡。朱由校探出身子,小手扒著車沿,忽然指著青石側麵,聲音微顫:“沈先生,那石頭上……有字!”
沈硯與戚昌國對視一眼,翻身下車,躡步上前。月光下,青石側麵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餓飯”。筆畫粗淺,卻深深刻入石中,像是用刀背一下下鑿出來的,每一筆都似含著血淚。
“是‘活閻王’的人?”劉三低語,牙關緊咬,“這群盜匪,專劫貪官富商,卻從不傷貧民。頭領姓周,原是汪大人麾下屯田戶,礦監強占其田,又殺他妻兒,才逼上梁山。聽說他從不劫百姓,還常把搶來的糧分給流民。”
沈硯指尖輕撫那二字,心頭一沉:“他不是要劫我們,是在示警。這繩套下無刀無刃,繩索也未上毒——是怕我們夜裡看不清,誤踩了彆家的殺局。這石頭,是路標,也是信物。”
正說著,林中忽起一聲低哨,如夜鳥輕啼,短促而清亮。三道黑影自幽暗中走出,皆蒙麵執棍,未佩兵刃,腳步輕捷,落地無聲。為首者身形高大,肩寬背厚,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沉毅:
“來者……可是慶餘棧的朋友?”
沈硯不動聲色,手仍按在刀上:“閣下何以知之?”
“劉老爹已傳信過來,說有貴人夜行,命我等護送一程。”黑影目光掃過馬車,語氣恭敬卻不卑,“前頭二裡,有孫朝的暗樁,專查往德州去的車馬。你們這車太顯眼,輪痕新,馬蹄印深,一看便是急行之客。跟我走小道,可避盤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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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在車中聽得真切,悄悄扯了扯沈硯的衣角。沈硯回頭,見那孩子眼中閃著光,輕輕點頭——稚嫩的眼神裡,竟已有了辨善惡的清明,仿佛他已明白,這世上並非所有蒙麵人都是惡人。
“多謝好意,”沈硯抱拳,語氣誠懇,“但我們身負要務,不敢耽擱。”
“小道快半個時辰,”黑影沉聲道,“且能繞開了望塔。再往前,他們便要盤查腰牌了——你們沒有。孫朝已收到密令,凡往德州者,皆可疑。你們若強行通過,必遭攔截。”
眾人對視一眼,終是點頭。一行人隨黑影鑽入密林,枝葉刮擦衣衫,簌簌作響。朱由校被沈硯抱在懷裡,小手緊緊勾著他的脖頸,卻仍睜大眼睛,望著前方引路的黑影——他們腳步極輕,專踏落葉厚處,落腳無聲,顯然對這片山林熟稔如掌紋,連哪根樹枝易斷、哪片泥地會陷,都了如指掌。
“沈先生,”朱由校湊近他耳畔,聲音輕得像風,“他們……也是好人,對不對?”
沈硯貼了貼他的額頭,低語如撫:“是。他們本是良民,被逼得沒了活路,卻仍守著良心。這世上的惡,從來不在饑腸轆轆的百姓身上,而在那些高座廟堂、卻視民如草芥的人手裡。真正的盜,是那些穿著官服、拿著聖旨,卻行儘貪虐之事的人。”
一炷香後,前方透出微光——竟是一座廢棄的土地廟,廟門歪斜,簷角塌陷,門楣上“有求必應”四字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院中荒草齊腰,月光下如一片銀浪翻湧。黑影止步:“到此為止。過了這土坡,便是南皮地界,暗樁稀疏。他們不能再送——孫朝的人認得我們的腳印,也認得我們的刀法。若被發現,反害了你們。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布包,擲向沈硯:“餅,摻了麥麩,頂餓。還有這個——”他目光落在朱由校身上,聲音竟柔和下來,像父親哄孩子,“給小娃子的,夜裡涼。”
沈硯接住,觸手尚溫——竟是一件洗得發白的小棉襖,針腳細密,雖舊卻暖,袖口還繡著一朵小小的梅花,或許是母親的手藝。他剛要道謝,黑影已轉身,隻留下一句低語,隨風飄散:
“早去德州……救……救更多人。”
朱由校接過棉襖,忽然仰頭,聲音清亮,帶著孩童特有的執著:“沈先生,我們以後,能不能讓他們有飯吃?”
沈硯蹲下身,仔細為他裹好棉襖,指尖拂過那粗糙的布麵,語氣鄭重如誓:
“能。等我們查清礦監的罪狀,呈於聖上之前,定要奪回他們的田,還他們生路。這不是恩賜,是天理。是殿下的責任,也是我們所有人的道義。大明的江山,不該建立在百姓的白骨之上。”
朱由校重重點頭,從布包裡掰下一小塊麥麩餅,踮起腳,遞到沈硯唇邊:“先生吃。你抱著我走了這麼久,肯定餓了。”
沈硯一怔,隨即張口咬下。餅粗糲硌牙,麥麩刮著喉嚨,卻在舌尖化開一股暖意——比禦膳房的龍須麵更香,比宮中珍饈更甜。他看著朱由校,忽然覺得,這孩子或許真能成為一位明君——不是因為他生在帝王家,而是因為他懂得心疼普通人。
五人正欲啟程,忽聽土地廟破窗“吱呀”一響,探出個小腦袋——約莫七八歲,麵黃肌瘦,頭發枯黃打結,手裡攥著個豁口陶碗,碗底還殘留著一點黑糊糊的粥漬。他怯生生地望著他們,眼睛卻亮得驚人。
“你是誰?”劉三厲聲喝問,手已按上短刀,警惕地掃視四周。
那孩子嚇得一縮,卻仍低聲說:“我……我是隔壁村的。叫小石頭,爹娘被礦監抓去挖煤……說不交稅就充役。我跟著周文叔來的。他說……你們是去德州救郡主的……能不能……也救救我爹娘?”
朱由校聞言,立刻從沈硯懷裡掙下,跑到那孩子麵前,將手中剩下的半塊餅塞進他手裡,仰著小臉,認真道:
“給你吃。我們去德州,就是要抓壞人,救所有人。你彆怕——我們有錘,能打跑壞人。”
他說著,還拍了拍懷裡的小銅錘,眼神堅定,像一顆初升的星,雖小,卻照亮了這破廟前的黑暗。
那孩子望著他,嘴唇顫抖,忽然間,眼淚滾落下來,接過餅,狼吞虎咽地啃著,淚滴砸在餅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嘴裡含糊道:“謝謝……謝謝小爺。”
沈硯走上前,摸了摸那孩子的頭:“你知道去南皮的近路嗎?我們要趕去和大船彙合。”
孩子用力點頭:“知道!我帶你走,穿林子,比土坡快!”
戚昌國輕聲道:“這些孩子,本該在學堂念書,卻要在夜裡躲暗樁,吃麥麩餅。”
“所以,”沈硯緩緩道,“我們不能失敗。若我們倒下,這世上就再沒人替他們說話了。”
夜更深了,林子裡的風更涼,卻有兩個小小的身影走在前頭—那孩子牽著朱由校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極穩。沈硯與劉三跟在身後,望著那兩雙晃動的小鞋,心頭竟也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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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過枝葉,灑在朱由校的臉上,他忽然回頭,對沈硯笑:“沈先生,你看,我們又多了個幫手。王先生說,人心齊,泰山移。我們人多,不怕壞人。”
沈硯望著他清亮的眼,忽然明白——這孩子懷裡的,從來不止是一柄銅錘,更是這亂世裡,最難得的、不肯熄滅的民心。
前路雖險,可隻要這顆心還熱著,便總有希望。
劉三已重新駕好馬,瘦馬噴了噴鼻息,似也感知到前路艱險。戚興國檢查了車輪與繩索,低聲道:“可以走了。”
月光靜靜灑在破廟前,荒草搖曳,如無數無聲的低語。遠處,南皮的夜風已帶著一絲微亮的氣息——天,將明未明。
而這條路,才剛剛開始。
馬車再次啟程,碾過落葉,駛入更深的夜。朱由校坐在車中,披著那件小棉襖,懷裡抱著銅錘,眼睛卻望著窗外。“先生,我會幫助父王,幫助皇爺爺”
沈硯笑了,輕撫他的發:“好。那從今夜起,你就不再是隻會躲地道的小皇孫,而是——大明的希望。”
風起,林濤陣陣,仿佛天地也在回應這句誓言。
水路驚變
漕船行至滄州界,運河驟然收窄,兩岸蘆葦如鐵柵般密布,層層疊疊,仿佛能藏下千軍萬馬。暮色沉沉,水霧彌漫,船身在幽暗的河麵上緩緩前行,像一頭誤入陷阱的巨獸,每一步都踏在生死邊緣。河水泛著青灰的色澤,映著天邊殘存的血色晚霞,仿佛整條運河都被染上了不祥之兆。
吳有性蹲在船尾煎藥,藥罐下炭火微紅,藥香嫋嫋升騰,苦澀中帶著一絲甘冽。他一手持扇輕扇火苗,一手翻動藥渣,眉宇間卻忽地一凝。那是一絲極淡、卻極刺鼻的煤油味,混在潮濕的水腥氣中,如毒蛇潛行於草叢,悄然鑽入鼻腔。
他鼻尖微動,眉頭一蹙,隨即放下扇子,俯身貼近水麵。水波輕漾,倒影中,他看見自己蒼白的臉,也看見水麵上漂浮著一層極薄的油膜,在夕陽下泛著詭異的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