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六年九月下旬,霜降已過三日,北地的寒風已然帶上了刺骨的凜冽。此時的太明王朝,早已失了張居正改革時的清勁氣象,如同一艘千瘡百孔的巨艦,在昏聵的帝王與黨爭的漩渦中緩緩下沉。萬曆皇帝深居西苑二十餘載不見朝臣,廟堂之上,東林君子與齊楚浙黨攻訐不休;江湖之遠,稅監礦使如蝗蟲過境,橫征暴斂。連維係國本的漕運命脈,也被層層盤剝得千瘡百孔。臨清這南北漕運的咽喉之地,鈔關每年數十萬兩的稅銀,竟有半數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地方官和宦官的私囊;運河上往來的漕船,明為運糧,暗地裡卻成了走私軍械、販運人口的“黑船”——這一切罪惡,都隱藏在“漕工當差”、“軍戶助役”的冠冕幌子之下,成了無人敢捅的膿瘡,無人敢揭的暗規。
德州鹽倉的暗線:張清芷的查探與險局
德州城的晨霧尚未被日頭驅散,濕冷的寒氣纏繞著西城根鹽市巷的每一塊青石板。張清芷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色棉布裙襖,外罩一件灰鼠皮比甲,身形利落。她身後跟著身形佝僂、麵色焦黃的老線人“雀兒”老胡。巷子深處鹹澀的鹽味撲麵而來,兩側低矮的鋪麵掛著“恒盛號分棧”、“鄭氏鹽行”等斑駁木牌——商河巨富鄭氏在德州的鹽引生意,其核心就隱藏在這片看似尋常的市井之中。
“張姑娘,您瞧,往前數第三家,掛著‘裕豐布莊’幌子的那間,就是鄭家鹽倉的暗門。”老胡湊近幾步,壓低沙啞的嗓音,枯瘦的手指謹慎地指向巷尾,“守倉的都是鄭國昌養的死士,腰裡不僅彆著短刀,聽說還有犀利的短銃,比鈔關那些隻會吆喝的巡攔凶悍十倍……上次小老兒隻是想湊近瞅一眼,差點被他們打斷了腿。”他說著,下意識地揉了揉似乎還在隱隱作痛的肋骨。
張清芷微微頷首,明澈的眼眸銳利地掃過四周。她迅速閃到巷角僻靜處,將外麵的裙襖脫下,露出裡麵早已穿好的灰色男式短打,又將一條玄色軟劍如靈蛇般仔細纏於左小臂,用袖口遮好。最後,她抬手在略顯鬆散的鬢邊彆上一朵不起眼的深紫色絨花——這是“雀兒”聯絡的暗記。她轉向老胡,語氣沉穩而堅決:“老胡,你去斜對麵茶鋪守著。若見有要緊人物從暗門出來,就搖三下銅鈴;若見有兵卒異動,就往街心扔個土塊。我進去查找證據,半個時辰內若不出來,你立刻趕往南皮報信,切勿遲疑。”
老胡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擔憂,乾瘦的手緊緊攥住冰涼的銅鈴,重重地點了點頭:“姑娘放心,俺……俺都記牢了,您千萬當心。”
張清芷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邁步走向“裕豐布莊”。剛到門口,兩個穿著青布短褂、膀大腰圓的漢子便斜倚著門框擋住了去路,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逡巡。其中一人嘴角一撇,帶著幾分痞氣:“買布?我們這兒隻做批發生意,零扯去前頭鋪子。”
“我找王掌櫃,提‘鄭記’的貨。”張清芷刻意將聲音壓得低沉,模仿著老胡教的商河口音,同時手腕一翻,一小塊碎銀已悄無聲息地塞進那漢子手裡,“勞煩大哥通傳一聲,就說‘南邊來的,取上月的數’。”
漢子掂了掂銀子,臉上的橫肉鬆弛了些,扭頭朝裡間喊道:“王哥!有人來取‘鄭記’的貨!”
話音落下,一個穿著綢麵馬褂、留著兩撇精細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掀簾而出,正是鹽倉管事王三。他眯著一雙精明的三角眼,上下打量著張清芷,透著濃濃的狐疑:“上月的數?貨單拿來我看。”
“貨單在東家手裡,讓我先來驗貨。”張清芷眉頭一蹙,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不耐煩,“說是這批鹽顆粒粗糲,怕成色不佳誤了交貨。你要是不信,自可去商河問鄭老爺,若是耽擱了,這責任你可擔待得起?”她語氣強硬,反客為主。
王三被她這不容置疑的氣勢唬住了——德州這攤生意全仗商河本家鄭國昌的勢力,他哪裡敢得罪“東家派來的人”?臉上立刻堆起諂媚的笑容,連聲道:“姑娘莫怪,是小人多嘴了,這就帶您去後倉驗看,這邊請,這邊請。”
布莊後院看似尋常,王三卻挪開牆角一個不起眼的麻袋,露出了一道隱蔽的暗門。推開暗門,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甬道,牆壁潮濕,縫隙裡透進幾縷微弱的光線。走了約莫二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占地半畝有餘的地下鹽倉赫然呈現,數十個鼓鼓囊囊的大鹽袋碼放整齊,袋子上赫然印著“官鹽”二字,卻不見鹽運司專用的朱紅大印。倉庫角落擺著一張舊木桌,桌上攤著一本賬冊,旁邊散落著幾封火漆封口的信件。
“姑娘您看,這批就是上月從長蘆鹽場運來的,成色嘛……確實尋常了些。”王三指著鹽袋,還想絮叨,卻冷不防一道寒光閃過,冰冷的劍鋒已貼上了他的脖頸。張清芷眼神淩厲如刀,低喝道:“彆動!也彆出聲!老實回答我的問題,若有半句虛言或敢呼救,立刻讓你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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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撲通”癱倒在地,麵無人色,嘴唇哆嗦得語不成句:“姑……姑娘饒命!小……小人就是個看倉庫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說!鄭家的鹽引是真是假?”張清芷逼視著他的眼睛,不容他有絲毫閃躲,“長蘆鹽場每月撥給德州的官鹽定額不過三千引,你鄭家每月卻能賣出五千引不止,多出來的兩千引,從何而來?”
王三額頭冷汗涔涔,顫聲道:“是……是鄭老爺通過關係,從鹽運司弄來的‘空白引’……私下裡蓋印充數……還……還有一部分是……是從沿海鹽梟手裡收來的私鹽,價錢比官鹽便宜一半還多……”
“分贓的賬冊在哪裡?”劍鋒又逼近一分,寒氣刺骨,“鄭國泰從中分潤多少?王惟儉、魯誌明這些人,又拿了多少好處?”
“在……在桌子底下那個鐵盒裡!”王三魂不附體,手指顫抖地指向角落的木桌,“賬……賬上都記著,每月送鄭國泰老爺兩千兩雪花銀,王惟儉王大人五百兩,魯誌明魯大人三百兩……還有打點鹽運司各位爺的‘常例’,都……都一筆筆記著呢!”
張清芷聞言,正要上前取鐵盒,甬道外卻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和守倉漢子的吆喝:“王哥!怎麼進去這麼久?東家派的人驗完貨沒有?”
心念電轉間,張清芷左手疾出,死死捂住王三的嘴,右臂用力,將他拖到高大的鹽袋後麵隱匿起來。腳步聲漸近,兩個守倉漢子走了進來,四下張望,不見王三蹤影,不禁嘀咕:“咦?王哥人呢?剛才不是還在?”
就在此時,茶鋪方向隱約傳來三聲清脆的銅鈴響——是老胡的信號,有外人出來了!機不可失,張清芷毫不猶豫地摸出腰間一枚蠟丸,屈指彈向地麵,“噗”的一聲輕響,一股辛辣刺鼻的濃煙瞬間彌漫開來。兩個漢子猝不及防,被嗆得連連咳嗽,視線模糊。張清芷如獵豹般從鹽袋後竄出,身形快如鬼魅,腿影連環,“砰砰”兩聲,精準地踹在兩人膝彎處,趁其吃痛倒地之際,用早已備好的麻繩將他們捆得結結實實,又扯下他們的布襪塞住了嘴。
她迅速閃到木桌前,撬開桌下那個不起眼的鐵盒——裡麵果然躺著一本厚厚的賬冊,隨手一翻,儘是“某月某日,送鄭國泰銀二千兩”、“某月某日,王惟儉取鹽五十引”之類的記錄。底下還壓著幾封信劄,抽出最上麵一封,正是鄭國泰寫給族弟鄭國昌的親筆信,字裡行間充斥著“鹽引之事關係重大,務必謹慎”、“若東宮遣人暗查,速將賬冊焚毀,不留痕跡”等語。
“有了這些,看他們如何狡辯!”張清芷心中一定,將賬冊和密信迅速揣入懷中貼身藏好。剛想將癱軟的王三也一並拖走作為人證,倉庫外卻驟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喧嘩!她的心猛地一沉:“不好!老胡怕是出事了!”
她當即吹滅倉庫內唯一的油燈,借著黑暗中熟悉的方向感,疾步衝向甬道。剛衝出暗門,眼前的景象讓她心頭一緊——老胡已被四五個彪形大漢死死按在地上,嘴角破裂,鮮血直流,臉上青腫一片。“姑娘快走!彆管俺!他們人太多了!”老胡看到她,用儘力氣嘶聲大喊,隨即被一個漢子狠狠一腳踹在胸口,頓時昏死過去。
張清芷目睹此景,眼眶瞬間紅了,一股怒火直衝頂門,恨不得立刻拔劍拚殺。但理智告訴她,懷中的賬冊和信件關乎無數軍戶的生死和漕運的黑幕,絕不能有失!她強忍悲痛與憤怒,趁那些漢子的注意力都被老胡吸引,身形一矮,如一道青煙般閃入旁邊一條堆滿雜物的狹窄胡同,憑借對德州街巷的熟悉,左拐右繞,將身後的追兵和“抓住她!”的喊殺聲漸漸甩遠。箭矢“咻咻”地擦著耳畔飛過,釘在身後的牆壁上,她不敢回頭,將速度提到極致,朝著南皮方向狂奔。
直到衝出城門,跑到人煙稀少的運河邊,張清芷才敢停下腳步,扶著柳樹劇烈地喘息。懷中的賬冊被汗水浸濕了邊角,但幸好完好無損。她回頭望向德州城方向,眼中滿是痛楚與愧疚:“老胡……我對不住你……”她知道,那位忠厚的老線人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但此刻不是悲傷的時候。她用力抹去眼角即將溢出的淚水,解開岸邊係著的一艘小漁船,跳了上去,奮力搖動船櫓。運河冰冷的水花濺在臉上,讓她激蕩的心緒稍稍平複。東方天際已露出魚肚白,晨曦微露中,南皮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漸漸清晰。那裡有沉著睿智的沈硯,有嗷嗷待哺的孩童,更有無數期盼著真相與公正的軍戶人家在等待著她。她必須把這份用鮮血換來的證據,平安送回去。
在同一時期,張順匆匆跑進來,手裡拿著兩封信:“沈先生,蘇硯之的信差回來了!說……說穆老先生被王惟儉關在臨清鈔關的大牢裡,趙大人和戚百戶已經去救他了!還有,京城那邊……好像有動靜了!”
沈硯接過信,借著月光一看——一封信是蘇硯之寫的,字不多,卻字字關鍵:“穆學衍囚鈔關大牢,趙世卿、戚昌國已率軍往救;一封信是王安王公公寫的:郡主信已呈陛下,陛下震怒,命緹騎赴臨清拿人;太子殿下囑沈先生護好皇孫、郡主,靜待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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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長舒一口氣,懸了四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轉頭看向朱由校和朱徵妲,兩個孩子臉上滿是疲憊,卻都帶著笑——朱徵妲的發簪歪了,朱由校的玉佩也沾上了塵土,可他們眼裡的光,卻比月光還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