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還記得早上那個送木牌的張爺爺嗎?”沈硯柔聲問。朱由校點了點頭,小手指著門外,“船……修船……”沈硯知道他記著張老栓在臨清補漕船的事,便笑著點頭:“是,張爺爺會修船,方才碼頭的船壞了,咱們也找人修好了,以後船就不會沉了,拉船的叔叔們也不會掉水裡了。”朱由校用力點了點頭,又低頭啃起了糖人。
這時,門外傳來張嬤嬤的聲音:“沈先生,郡主換好衣裳了,要不要抱來給您瞧瞧?”沈硯起身走到門口,見張嬤嬤抱著換了身淺粉小襖的朱徵妲站在廊下——朱徵妲的小襖是臨行前東宮繡房趕製的,領口繡著朵小小的玉蘭花,袖口還縫著抽繩,怕風灌進去。她頭發被嬤嬤梳成兩個小揪,用紅繩係著,小臉上剛擦過胰子,透著粉嫩嫩的光。
“這小模樣,真是俊!”張清芷湊過來看,伸手想捏捏朱徵妲的臉蛋,朱徵妲卻往嬤嬤懷裡縮了縮,有點害羞,隻露出雙圓眼睛瞅著她。張清芷覺得有點好笑,心想:小郡主又開始裝嫩了。這時,周文從樓下上來,手裡拿著個竹編的小筐,筐裡放著幾個水果“方才去給嬤嬤們買胰子,見集市上賣水果就買了些,給孩子們解解饞。”周文把筐子遞到李嬤嬤手裡,又說,“樓下戈家的二公子派人送了兩匹細布來,說是給兩位殿下做衣裳的,我沒收,讓他拿回去了——沈先生說的對,不能要他的東西。”
沈硯點頭:“做得好。戈家的事還沒查完,這時候收他的東西,倒顯得咱們有私。”他話音剛落,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腳夫的吆喝聲和馬蹄聲。張清芷走到廊邊往下看,見十幾個腳夫扛著木料往修船廠的方向跑,還有幾個衙役騎著馬,手裡拿著文書,往東關街口去了。
“許是戈子謙派人去修補漕船了。”張清芷回頭對沈硯說,“方才在修船廠,他答應午時就把貪墨的銀子拿出來,這會兒該是動工了。”沈硯“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樓下街麵上——幾個農婦挎著竹籃從驛館門前走過,籃子裡裝著生活用品,一個穿粗布衣服的少年,肩上扛著半袋棉花,邊走邊唱著小調,調子是東光本地的《衛河號子》,雖不成句,卻透著股歡快勁兒
“下午若是天好,帶孩子們去致遠公故居瞧瞧吧。”沈硯對李嬤嬤和張嬤嬤說,“路不遠,就在東關街尾,推著小車去,孩子們也累不著。”張嬤嬤連忙應著:“哎,好,我這就去尋店小二借輛小推車,再墊上褥子,讓兩位殿下坐著舒坦。”
午時過後,日頭漸漸西斜,衛河上的風也涼快了些。店小二果然推來一輛竹編的小推車,車上鋪著兩層厚褥子,還放著兩個軟墊。李嬤嬤抱著朱由校坐在左邊,張嬤嬤抱著朱徵妲坐在右邊,倆孩子並排坐著,小手還能拉在一起。沈硯、張清芷和劉三跟在車旁,周文則去前頭探路,怕街上人多擠著孩子。
剛出驛館門口,就見街口的茶肆前圍了一群人,裡頭傳來說書先生的聲音,正講著《漢宮秋》的段子——“話說那漢元帝,夜宿未央宮,忽聞雁鳴,想起遠嫁匈奴的王昭君,不由悲從中來,提筆寫下《秋興賦》……”朱由校聽見聲音,立刻伸著小手要往茶肆去,嘴裡喊著:“聽……聽……”李嬤嬤便放緩腳步,推著車往茶肆邊挪了挪。
茶肆前的老槐樹下,說書先生坐在個高凳上,手裡拿著塊醒木,麵前擺著個銅盆,盆裡放著幾個銅錢。周圍的聽眾有腳夫、有農婦,還有幾個穿長衫的讀書人,都聽得入了神。當說到“昭君出塞,雁落平沙”時,說書先生“啪”地拍下醒木,聲音陡然轉悲:“可憐那昭君姑娘,遠離故土,身死異鄉,隻留得青塚一座,在漠北風沙裡……”
朱徵妲河這悲戚的調子感歎昭君不易,”沈硯對李嬤嬤說:“咱們往前走,前頭有賣風車的,給孩子們買個風車玩。”
果然,再往前走幾步,就見個挑著擔子的貨郎,擔子兩頭掛著五顏六色的風車、撥浪鼓,還有些紮頭發的紅繩、小銀鈴。貨郎見推著小推車過來,連忙放下擔子,笑著招呼:“小公子、小小小姐,買個風車吧?風一吹就轉,好看得很!”
李嬤嬤停下車,問朱由校:“殿下要哪個顏色的?紅的?綠的?”朱由校伸著小手指向那隻紅底黃邊的風車,“紅色”貨郎連忙把風車遞過來,又拿起一隻粉白的風車給朱徵妲:然後又拿了個頭飾.“小小姐戴這個,粉嫩嫩的,配你這小襖正好。”朱徵妲大方地接過來,小手捏著風車的杆,風一吹,風車“呼呼”轉起來,她開心的笑了,
眾人推著車繼續往前走,路過一家織染坊——坊裡的婦人正坐在門前的織機上織布,“哐當哐當”的織機聲此起彼伏。染缸擺在坊外的院子裡,缸裡的靛藍染液泛著泡沫,幾個穿粗布褂子的姑娘正把織好的白布往染缸裡浸,染好的青布晾在院子裡的竹竿上,一排排的,像片青藍色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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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東光的染布坊?”張清芷指著院子裡的青布問。周文點頭:“東光的布都是這麼染的,用的是衛河邊的蓼藍草,染出來的青布厚實,洗多少遍都不掉色。軍戶營的軍戶們穿的短褂,大多是這裡染的布。”正說著,織染坊的掌櫃娘從屋裡出來,見推著小推車的一行人,忙笑著招呼:“幾位客官是外地來的?要不要看看咱家的布?給小公子、小小姐做件小襖,又軟和又耐穿。”
張嬤嬤停下腳步,拿起一匹淺青的細布摸了摸——布麵光滑,比東宮繡房用的粗布軟多了。她回頭看了看沈硯,沈硯點頭:“買兩匹吧,給孩子們做件夾襖,路上穿。”掌櫃娘一聽,連忙找剪子裁布,又多送了兩尺紅布:“這紅布給小小姐紮頭發,喜慶!”
買完布,眾人繼續往街尾走。越往街尾走,街上的人越少,兩旁的房子也從青磚瓦房變成了土坯房,房簷下掛著的蘆葦席、玉米棒子,透著股農家的煙火氣。路過一戶人家時,院門開著,院裡的石磨旁,一個穿藍布夾襖的老漢正帶著個五六歲的孩子推磨,磨盤裡的粟米被磨成了粉,飄出陣陣米香。那孩子見了小推車上的風車,停下腳步,睜著圓眼睛瞅著,嘴裡喊著:“爺爺,風車……”老漢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對沈硯一行人點頭問好,又推著孩子繼續推磨。
“前麵就是致遠公故居了。”周文從前頭回來,對沈硯說,“門口有塊石碑,刻著‘東籬舊跡’四個字,是前朝文人題的。”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前頭不遠處,有一座矮矮的土坯房,房門前立著塊半人高的青石碑,碑上的字雖有些模糊,卻還能看清“東籬舊跡”四個大字。
劉三推著小推車走到碑前,剛要停下,朱由校卻伸著小手要往房裡去,嘴裡喊著:“詩碑”沈硯知道他記著早上馬小乙說的“抄詩”,便笑著說:“咱們進去瞧瞧,看看裡麵有沒有詩。”
推開虛掩的木門,院子裡長滿了雜草,卻收拾得乾淨——雜草間鋪著條青石板路,直通屋裡。屋門旁的老槐樹下,放著張石桌,石桌上擺著塊磨得發亮的硯台,還有幾支禿了頭的毛筆。一個穿素色長衫的老者正坐在石桌旁,手裡拿著本舊書,輕聲讀著:“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是馬老先生!”周文低聲對沈硯說——他方才來探路時,見過這位老者,是馬致遠的第十代孫,名叫馬承祖,平日裡就在這故居裡讀書,偶爾也教村裡的孩子識字。
馬承祖聽見動靜,抬起頭,見一行人推著小推車進來,忙起身拱手:“諸位是來瞻仰致遠公故居的吧?快請坐。”他聲音洪亮,雖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
沈硯走上前,拱手回禮:“晚輩沈硯,攜兩位孩童路過東光,特來拜謁致遠公故居,叨擾老先生了。”
馬承祖笑著擺手:“不叨擾,不叨擾。這故居許久沒來客人了,你們來,倒是熱鬨。”他目光落在小推車上的朱由校和朱徵妲身上,見朱由校正伸著小手摸石桌上的硯台,便笑著說:“這孩子也愛筆墨?來,老先生教你握筆。”
李嬤嬤抱著朱由校走到石桌旁,馬承祖拿起一支毛筆,遞到朱由校手裡,又握著他的小手,在紙上輕輕畫了一道——“這是‘一’,一字最簡單,卻最根基,就像做人,得先立住根基,才能行得遠。”朱由校被他握著小手,眼睛盯著紙上的“一”字,咯咯笑了起來。
朱徵妲見哥哥在握筆,也伸著小手要下來,張嬤嬤便把她放在地上。她扶著石桌,慢慢走到馬承祖身邊,小手指著紙上的“一”字,含混地說:“一……一……”馬承祖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小小姐也認得來?好,好,都是聰明的孩子。”
沈硯走到屋門前,推開屋門——屋裡擺著一張舊書桌,書桌上放著幾本線裝書,牆上掛著幅馬致遠的畫像,畫像雖有些褪色,卻能看出“東籬先生”的風骨。桌旁的矮櫃上,放著個陶製的筆筒,裡麵插著幾支毛筆,還有一塊刻著“馬致遠印”的石印。
“這畫像和石印,都是祖傳的。”馬承祖走到沈硯身邊,輕聲說,“致遠公當年在東光居住時,就用這石印蓋在自己的詩稿上。後來他去了大都,就再也沒回來,隻留下這些物件,還有滿村傳唱的《漢宮秋》。”他頓了頓,又說:“前幾日聽村裡的腳夫說,臨清的漕船出事了,魯誌明被抓了?
沈硯點頭:“是,陛下已下旨徹查漕運,以後漕船不會再偷工減料,腳夫、纖夫們也不會再受欺負了。”馬承祖聽了,激動得連連點頭:“好!好!這就好!致遠公當年寫《漢宮秋》,就是歎百姓疾苦,如今能讓漕運清明,百姓安穩,也算是遂了他的心願了。”
眾人在故居裡待了約莫一個時辰,夕陽西下時,才準備離開。馬承祖送他們到門口,又從屋裡拿出兩本線裝的《東籬樂府》,遞給沈硯:“這是致遠公的詞集,送給兩位小殿下,雖他們現在看不懂,卻也算是留個念想,日後長大了,便知‘心懷百姓’四個字的分量。